■ 王全在史料记载中,唐代诗僧寒山是一位傲世背俗的“疯癫汉”。他名下的三百多首诗,连同关于他的种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奇闻逸事,一直在民间和僧徒道众之间广泛流传。今年元旦闲暇,闭门读《寒山诗注》。好友过访,问我最喜欢寒山哪首诗,我想都没想,说最喜欢他的《吾心似秋月》:“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诗以秋月的晶莹、碧潭的清静以示我心,既有禅意之幽静,又得灵魂之空澈,其心性不沾纤尘,不沾丝毫的烦恼杂念。这是禅家追求的最高境界。
诗僧常常参月。禅宗认为,高悬天空的明月,清皎澄澈、圆满虚静,是本心佛性的象征。古代高僧大德吟咏明月的诗篇所在皆是。寒山诗中,以明月为题材的诗篇也占了相当的比例。读寒山诗,感觉他最大的喜好就是坐在寒岩上,看天上的明月:“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
寒山笔下的明月,是孤独而冷峻的。无论是“远望孤蟾明皎皎”,还是“孤灯明月轮”,共同都是描写的孤月。在路僻林深的天台山,诗人独自面对着空寂的夜晚,孤独的心情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月境清冷,“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其切身感受是“松月飕飕冷,云霞片片起”。不仅如此,在欣赏“天上月”的同时, 诗人还更关注自己的“心中月”。当两月相对时,实现了心月合一的和谐境界:“岩前独静坐,圆月当天耀。万象影现中,一轮本无照。廊然神自清,含虚洞玄妙。因指见其月,月是心枢要。”在这里,禅月诗魂,诗人的世界一片澄明,一片光亮,心像平镜一样,贪、嗔、痴、烦恼仿佛再也不起于心头。
在寒山的咏月诗中,除了对自然物象的描写外,更多的是以月喻心、以禅悟道。禅宗以为,佛法只在人的心里,不用外求,因此有了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僧肇语)的说法。寒山对此则有更深一层的体悟:“明月照时常皎洁,不劳寻讨问西东”,认为佛法即此便是,无须探究寻访。这“真如”不是别的,就是万物皆有的“自然”本性,而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真如”的外在显现。
寒山是个不得志而逃于禅者,禅是一种人生之道。在他的自述诗里,出家入释后,他过着一瓶一钵的云水生涯,常常是“瓮里长无饭,甑中屡生尘”、住的则是“左倒复右倾”的“百年屋”,最后在困厄中了结了自己的一生。但他不为欲望所制,安于淡泊,不以锦衣美食为念,这在他的咏月诗中屡有表现:“霜露入茅檐,月华明瓮牖”、“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对于物质上的贫乏,他更是自豪的宣称:“余家有一窟,窟中无一物。净洁深堂堂,光华明日日。蔬食养微躯,布裘遮幻质。任你千圣现,我有天真佛。”信仰使他的灵魂得以拯救。佛法说人生是苦,解脱之道在于“破执”。今天,物质文明以所向披靡的威势征服着人类,在给我们带来方便和舒适的同时,也带来了无尽的心灵烦扰。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所有靠物质支撑的幸福感并不能持久。只有心灵的淡定宁静,继而产生的身心愉悦,才是幸福的真正源泉。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这个“我心”,亦即“自性清洁心”,它如秋水一样晶莹澄碧,无尘无染。以这样的心来对待人生,自然是了无挂碍。寒山对生命意识的感悟是:“五岳俱成粉,须弥一寸山。”诗人通过禅来追求大彻大悟的境地,参透了生死二字禅,并不就是一种悲观的人生态度。英国哲学家罗素认为宗教的本质是“我们生存中的有限部分对无限部分的降服”,人生不只局限于对特殊或兽性生命的满足,而更应寻求与宇宙结合的普遍、神性的生命,使长久陷于有限生命囹圄的人类释然而豁然。在时间长河里,同大自然的力量相比较,人的生命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可是,反观我们自己:你我的“心月”在哪儿呢?《寒山诗注》最后一首佚诗这样写道:“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冷冷度春秋。朝朝暮暮营活计,闷闷昏昏白了头。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明明白白一条路,万万千千不肯休。”这首诗的旨意,到了《红楼梦》里,就是多少人都参不透的《好了歌》!读寒山禅月诗,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去俯瞰人间和生命,也许从此我们享有一个清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