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小语 青眼聊因美酒横 2015年11月08日  

  ■ 王全

  《世说新语》是魏晋名士的风流宝典,也是一本让人阅而心醉的奇书。鲁迅先生向来反对青年人钻故纸堆,但他给好友儿子开列的必读书目中,《世说新语》就是其中的一种。我读此书,既把它当作小说和历史,又把它当作陶冶心性的怡情之作。闲暇品茗,乘兴翻检,看画家顾恺之描述会稽山川之美“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看名士嵇康的临终奏曲、刘伶的纵酒裸裎;及至竹林七贤玄谈清言、兰亭之会曲水流觞……其文化领悟与心性滋养胜过读那些高头讲章何啻百倍。

  中国历史上,魏晋是一个充满矛盾、令人遐想的时代。一方面,战乱频仍,人命如草。从史书中,我们读到的是曹丕篡汉,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然,还有后面更加残酷血腥的“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魏晋之际,引领正始玄见的何晏、作为竹林领袖的嵇康,以及努力匡时救世的名士张华、谢灵运、范晔、裴頠等,一批又一批地被送上刑场,惨遭杀戮。另一方面,中国士人的自我精神逐渐觉醒。丧乱之世,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似乎只有人生中总是充满生离死别哀伤不幸才是真的,名士们因此放达疏狂、尽情享受生活,对人生充满强烈的欲求和留恋。生命意识的觉醒,人生无常的悲叹,成为那一时代的“主旋律”。

  翻开《世说》,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个率真旷达、恣情任性的风流名士,他们或谈玄,或品评,或放达,率性真实,追求一种自然适意、无拘无束的生活意趣。王子猷“雪夜访戴”是魏晋风流的顶级段子:他雪夜兴起,忽然想起朋友戴安道,便立即命舟前往。行了一夜,来到戴家门口,却并不进门造访而命舟返回。“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种举动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全凭自己兴之所至。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张翰在洛阳为官时念念不忘自己家乡的鲈鱼:某日,“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为了吃到魂牵梦绕的鲈鱼,慰藉乡愁,竟立马辞官,回到江东。此中乡思情韵,是多么的天真、通脱和超逸!晋人虽超,却未能忘情。魏晋是个重“情”的时代,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世说》所记载的深情,往往也是一种超越自我的对于宇宙人生的感情。如东晋后期,桓温北伐,重新占领沦陷半个世纪的故都洛阳。当他看到自己当年种下的柳条都已长成参天大树时,不禁悲从中来,“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这种伤逝,是他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一种感叹。在魏晋风度中,除了伤逝,名士的“忘情”有时也表现在那种看似狂傲的洒脱中,《世说》称之为“简傲”。阮籍是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心性高傲,爱僧分明。据说他善为青白眼。“青眼”表示赞许、喜悦;“白眼”则表示厌恶和蔑视。见礼俗之士,即以白眼对之。阮籍居丧期间,嵇喜前往吊唁,他白眼冷对,嵇喜十分难堪,只好不怿而退。他的弟弟嵇康闻知,便提酒挟琴前往,阮籍才青眼迎视,表示欢迎。阮籍和竹林名士们的谈玄论道,蔑视礼教,对统治者谋篡野心大为不利,于是司马氏借“不孝”罪名杀了嵇康。阮籍虽然坚持着韧性的消极反抗,但在强权面前,他躲也不行,醉也无用,最后只得违心代为草拟司马氏晋王加“九锡”的《劝进表》。之后,愁思怫郁,于两个月后病死家中。

  宋代诗人黄庭坚诗云:“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魏晋文人善饮,甚至可说是无酒不欢。而对阮籍来说,酣饮、醉酒,不仅仅是一种嗜好,同时也是他麻醉自己、逃避政治斗争以远祸避害的手段。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朝代,好比你做谁家的子女,由不得自己。但是,什么使得一个生活是值得过的?如何才活得真实而有意义?却可以选择和追求。魏晋名士生存于乱世,社会动荡,死亡枕藉,即便是荣华富贵,丧落也只是在顷刻之间。但他们回到人的本性,遵从自然而生活,率真而不加矫饰,无拘无碍。与古代世界不同,现代社会是崇尚成功和追求物质利益的社会。魏晋名士对人生、生活意义的极力追求,可以使我们转过来也关心一下自己的精神:毕竟,物质财富和事业上的成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的,甚至不是多数人能够做到的,而心灵德性上的成就、内心世界的平静愉悦,则是任何身份、任何境遇里的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的。

  读《世说新语》,在一片片看似散乱而又声息相通的文化碎金中,我感受到一个个或率真、或简傲、或飘逸、或苦闷的生命,低头沉思,尤难为怀,对魏晋名士那流转千年的青眼风流和不朽豪情,企慕不已:“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