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三百年没有男性踏足 慈宁花园:艳与寂 下 2015年11月09日  

董鄂妃画像

清孝惠章皇后

开放前的慈宁宫。图片选自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2005年版。

慈宁宫门 祝勇 摄

康熙皇帝

开放前的慈宁花园。 李文儒 摄

  文\本刊特约撰稿 祝勇

  故宫从前灯影与人声

  蝶恋花

  过尽千帆皆不是。顺治执意寻找自己心爱的那个人。

  那个人出现了,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董鄂妃。

  一种广泛流传的说法是,这位董鄂妃,就是风情万种的江南名妓董小宛。

  董小宛的故事,在经过了民间的演绎之后,已经变得跌宕起伏,丝丝入扣,一路发展为“满清开国第一艳史” 。她先是被明末江南四大公子之一冒辟疆纳为小妾,清朝收服江南,派明朝投降的将领洪承畴为两江总督,洪承畴对董小宛垂涎已久,就趁着战乱把董小宛抢了过来。但无论洪承畴如何讨好董小宛,董美女都没有给他一个好脸,洪承畴于是使了一个狠招,把董小宛进献给了顺治皇帝,既可拍皇帝马屁,又可以看看在清朝皇帝面前,这位江南名妓的风骨还能保持多久。

  洪承畴不会想到,面对董小宛,顺治没有动她一个手指,而是让宫女好好服侍。他比洪承畴更有耐心,因为顺治很快爱上了董小宛,在她的面前山盟海誓,要与董小宛白头到老。终于,顺治的柔情终于让颠沛已久的董小宛感到,那是一个可以投靠的怀抱。

  然而,历史中的董小宛比顺治大了14岁,“当小宛艳帜高张之日,正世祖呱呱坠地之年” ,即使被掠入京,送入后宫,也不大可能与当时只有八九岁的顺治发生“姐弟恋”,何况历史学家们早已证明,董小宛与顺治并不相识。

  查清代的官方记载,发现所有的记载对董鄂妃的身世都讳莫如深,这至少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董鄂妃的来历可疑。顺治在题为《端敬皇后行状》的挽词中说:董鄂妃“年十八,以德选入内庭”。这一说法根本不可信,因为依照清朝的选秀制度,一旦超过17岁,入选内庭的几率就基本为零了。

  但这些障碍都丝毫不会抵销我们对这位神秘妃子的身世的兴趣。很少有人想到,一个外国传教士的传记资料里,居然暗藏着董鄂妃的身影。他叫汤若望,出生在德国,是耶稣会传教士、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被顺治皇帝封为“光禄大夫”,赐一品顶戴。《汤若望传》中有这样的记载:“顺治皇帝对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爱恋,当这一位军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时,他竟被对于他这申斥有所闻知的天子……亲手打了一个极怪异的耳掴。这位军人于是乃因怨愤致死,或许竟是自杀而死。皇帝遂即将这位军人的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

  《汤若望传》是根据汤若望遗留的材料整理成书的,上面这段记载正是出自他的日记或函牍,所以被认为“可靠性相当高”。文中所说的那位满籍军人,是皇太极第十一子、顺治的弟弟、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

  顺治十年(公元1853年)的深秋,董鄂氏参加选秀,她的美貌让顺治的第一位皇后深感嫉妒,将她除名了。但孝庄太后对她十分喜爱,将她婚配给了博穆博果尔。

  清代曾有三品以上大员命妇入宫侍候皇室成员的成例,《清史稿》说:“国初故事,后妃、王、贝勒福晋,贝子、公夫人,皆令命妇更番入侍” 。董鄂氏或许就是这样,穿越了密不透风的护卫和层层叠叠的宫墙进入后宫的。她一出现,就让顺治皇帝一见钟情,命她留侍宫中。实际上,顺治曾经不止一次地召宠过入宫的命妇。比如顺治十一年(公元1854年)的春天,孝庄太后万寿,一位京官的妻子奉命入宫侍奉孝庄皇太后。这位国色天香的女人于是盛饰而往,但谁也没有想到,当她完成“任务”回到家中,丈夫吃惊地发现,站在眼前的“妻子”,虽然衣服首饰一概如常,相貌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被“掉包”了,而那个如此胆大妄为的人,只有当今的风流天子顺治。

  但这一次,顺治认真了。与两位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对汉文化知之甚少的皇后不同,董鄂氏是内大臣鄂硕的女儿,比顺治小一岁,从小随父亲居住在苏州、杭州、湖州一带,深受江南汉族文化的浸染,灵秀、妩媚、温柔、文雅,她的仪容风度,让顺治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终于,顺治下了狠心,要不顾一切地抓住爱河中的一叶孤舟,只有董鄂氏能够拯救自己。

  汤若望见证了顺治的疯狂,他形容顺治“内心会忽然闪起一种狂妄的计划,而以一种青年人的固执心肠,坚决施行。一件小小的事情,也会激起他的暴怒来,竟使他的举动如同一位发疯发狂的人一般……一个有这样权威、这样性格的青年,自然会做出极令人可怕的祸害。”

  顺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七月初三,无路可走的博穆博果尔自杀身亡。

  而董鄂妃,则在皇帝的身边步步“高升”。《清史稿》记载,“十二月己卯,册内大臣鄂硕女董鄂氏为皇贵妃,颁恩赦。”

  查《清世祖实录》,我们会发现,就在顺治拟立董鄂氏为贤妃的当天,还有立她为皇贵妃的前四天,朝廷都指派专人前往和硕襄亲王府,向那位年轻的逝者表示哀悼。这似乎暗示了这两件红白喜事之间的神秘联系。

  顺治在《端敬皇后行状》中说董鄂妃“年十八,以德选入掖庭” ,回避了其中最不堪的环节:董鄂氏是先许配给博穆博果尔,然后才被顺治这个第三者插足。

  慈宁宫里,孝庄太后终于慌了神,下令终止命妇入侍后妃的制度,更不准汉族女子入宫,降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 。

  无奈,为时已晚。

  已深居冷宫的静妃更不会想到,她的偏狭,并没有阻止董鄂氏投向顺治的怀抱,却让无辜的皇子博穆博果尔白白丢了性命。

  董鄂氏就这样变成了董鄂妃,开始了与顺治红袖添香的甜蜜岁月。二人自此如胶似漆,时时相伴,即使顺治批阅奏折到夜半时分,董鄂妃都陪在君侧,捻灯添香。有时奏本过多,顺治看得不耐烦,她就轻声细语地提醒皇帝,不可疏忽朝政。有一次她见顺治面对朝廷的奏本,朱笔在空中举了良久,不能落下,她心想皇上一定是有了难处,悄然询问,才知道那是一份关于秋决的奏疏,奏疏中的十个名字,一旦皇帝批决,就要押赴刑场了。董鄂妃听后,落下几滴清泪,说:“民命至重,死不可复生,陛下幸留意参稽之。”还说,宁肯留错了,也不能杀错了。顺治有时索性拉她一起批阅奏折,她慌忙起身敬谢:“妾闻妇无外事,岂敢以女子干国政。惟陛下裁察!” 所以《清史稿》说,“上眷之特厚,宠冠三宫。”

  恨春宵

  一切仿佛都是当年皇太极专宠宸妃的重演,只是此时的失意者,由当年的庄妃换成了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章皇后。孝惠也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小女子,虽贵为皇后,却独守着坤宁宫的名位,在前废后的怨怒、顺治帝的漫不经心和董鄂妃的绝代风华之下形同虚设。作家安意如说,他和她的爱情震古烁今,恨不能旷古绝今。她到来时,连配角都算不上,配角应是她的姑姑,顺治帝的原配……后来被废居在永寿宫的静妃,彼时尚有一争的底气和余力,毕竟顺治帝与董鄂妃相识相恋,是在明媒正娶了她之后,而她呢?摆明了是个填房,是清朝贵族为了借助蒙古铁骑巩固大清,是孝庄太后延续为娘家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所择定的人选和筹码。

  一边是夜短情长,另一边是长夜漫漫——对于董鄂妃和孝惠皇后这两个女人来说,夜晚展现出两种全然不同的属性。这样一种折磨,无声无息,却持久而锐利,像一场噩梦,又像这深不可测的夜晚,永远纠缠着她,把她深深地包裹、覆盖。“时间在向前无穷尽地伸展开去,而白天令人心痛地漫长。” 定然有许多个夜晚,同样年少的孝惠是在孤单的失眠中醒着,听窗外的风声嗽嗽作响,父母的面容、绵密的马蹄声、悠咽的马头琴都在回忆中一一闪现,似有一只手在抚摸她,需要她作出回答。

  宫殿本来就是一个泯灭自我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风景都非天造,而是人造的,它的每一座建筑、每一件器皿、每一组仪式都出自精心的设计,都是人为的结果。宫殿里有生死沉浮,却没有春夏秋冬。在庄严的核心区域(前朝三大殿)找不出一株活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人造的花卉藤蔓,在廊柱、栏杆、天花、琉璃墙面滋长蔓延,对于季节的变幻,它们无动于衷。那千古不易的布景前,是一个对生命没有感觉的区域,一个被抽象的人世。人都被抽空了,没有了血液,连呼吸都变得谨慎,人变成了符号、棋子、僵尸,被纳入最庄严的秩序中,生杀荣辱,只是一瞬间的事。宫殿里甚至没有表情,而只有脸谱,所有的表情、语言和动作,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酝酿和策划的。只有经过了这样的格式化,人们的表情、语言和动作才能和经过严格设计的宫殿、器皿和仪式相匹配。宫殿是人间的天堂,却不是人间本身,宫殿里上演的所有戏剧,都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假面舞会。

  只有玉带桥下的河水,向人们提醒着外部世界的变化——霜冷长河,或秋泓一剪,它几乎是能够感知外部变化的唯一一根神经。

  后宫的花园就不同了,那里绿草茵茵,花开如海,简直就是一个植物的帝国,有玉兰、丁香,有牡丹、芍药,有丁香、海棠,仿佛大地上最准确的时钟,会在固定的时刻里睡去,在另一个固定的时刻里醒来。它们从春天一直开放到秋季里,像空中的焰火一样此起彼伏,永不停歇。即使在冬天,一股股寒流从西伯利亚纵贯下来,紫禁城湛蓝的天宇下,依旧挺立着古柏老槐,为万物凝固的寒冷景色注入一丝生命力。

  这远离朝政的偏僻庭园,却是紫禁城里最有生命感的地方。每一个生命来的成长都遵守着正常的节律,每一种细微的欲望都是真实和具体的。因此,在庄严的紫禁城内部,花园绝不是一种补充,而是一种反动。幽深曲折的花园,消解了权力中轴线的坚硬属性,把生硬的几何理性拉回到自然、人伦和世俗情感中。假如我们把前朝的三大殿当作紫禁城的权力中心,那么后宫的花园就是它的情感中心,所有被庄严和神圣遮挡的外表都会在这里裸露出最真实的肌理。

  皇帝也是人,顺治皇帝的桀骜气质,其实也是因循宫殿的地貌生长出的天然形态。纵然贵为皇帝,权力可以帮助他占尽天下美女,但他获得爱情的概率也未必多于常人。一个皇帝什么都能得到,但他的世界里唯独没有平等。爱情与皇权相缠斗,得到的只有水中月、镜中花。因此皇帝的爱情才更让人愁肠百结,像《长恨歌》里的李隆基杨玉环,一千年后依旧凄婉动人。

  顺治为了心中的爱情,即使拼掉与母亲孝庄的亲情和“夺人之妻”的恶名也在所不惜,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遇到可以令自己心仪的女人。他被宫墙、礼仪、政治利益,以及一切道貌岸然的法则隔离、绑架,变成了一个概念人。他不是植物,而是植物人。他不甘如此,只有以这种离经叛道的方式负隅顽抗。所以顺治,这皇宫里的贾宝玉,即使他面对着万千粉黛,心里牵挂的也只有一个人。宫殿的冷漠赋予他这种变本加厉的疯狂,让他不顾一切地寻找他想要的爱情。终于,连他自己也在这种爱情里粉身碎骨了。

  这出戏到这里还没有谢幕,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十月初七,董鄂妃为顺治生下一个儿子,排行皇四子,欣喜若狂的顺治却称他为“朕第一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庆典。故事的结局看似大团圆,却又向着悲剧的方向急转直下。第二年正月二十四,这位刚过百日、同样没来得及起名的皇子,就在襁褓中离开了人世。董鄂妃肝肠寸断,自此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后宫花园里的百花又开谢了三载之后,在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八月十九这一天,在顺治的泪眼模糊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命运,仿佛一只冲不出去的网。

  一看见董鄂妃断气,顺治立时就昏倒了。醒来时,风声拍打着窗纸,他仿佛受到某种催促,抓起一把刀,插向自己的脖颈。所幸孝庄太后早就想到了这一幕,让宫女们事先防备,宫女们一拥而上,把皇帝紧紧抱住,那柄尖刀才没能沿着那条温暖而脆弱的路线插进去。失去了刀的顺治,也失去了面对世界的能力。他呆坐在砖地上,面无人色。孝庄命令宫女们昼夜看护,才没让顺治死成。

  《汤若望传》说:“如果没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后和若望加以阻止,他一定会去当僧徒的。”

  一年后的正月初七,万念俱灰的顺治皇帝崩逝于养心殿。那一年,他只有24岁。

  一定会有人发现,顺治和董鄂妃的命运,居然与上代人的命运有了极强的一致性。在这个故事里,顺治扮演了皇太极,董鄂妃扮演了宸妃,孝惠则无异于另一个孝庄。

  孝庄太后一定会发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感叹。然而那父、那子,都已离她远去了,只留下她,独自面对空茫的未来。博尔济吉特氏,一个草原家族的百年孤独,不知是否还会延续下去。

  三天后,在孝庄的力主之下,顺治不到8岁的儿子玄烨即位,康熙大帝长达61年的执政生涯自此开始,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也升级为“太后”,从坤宁宫搬到慈宁宫这座“太后”的收容所。我从清代史料中查到这样的记载:“(孝惠)章皇太后,顺治帝后也。先居慈宁宫,后居宁寿宫”。从20岁起,开始了她漫长的“太后”生涯,直到77岁过世。

  她没有生子育女,是顺治不给她机会。她既做不成贤妻,又做不成良母。所幸,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枯守中,康熙把她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根据《国朝宫史》的记载,每逢皇帝万寿(生日)、元旦、冬至三大节,皇帝都亲率王公、文武群臣诣慈宁宫行礼,皇后也率六宫、公主、福晋、命妇诣慈宁宫行礼如仪。每逢外出巡幸狩猎,康熙收获猎物水果土产,都想着给太后带回一份,还教诲自己的儿子胤礽(当时是皇太子),每年都要亲自向皇太后进献礼物。最值得一记的,是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孝惠太后病重,而康熙大帝,也已是64岁的老人了,同样缠绵病榻,头晕脚肿,但他一听到太后病重,就挣扎着爬起来,用手巾缠着脚,颤颤微微地坐到輭舆上,行至太后床前,缓缓跪下,握着太后苍白的手,说:“母后,臣在此。” 。太后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突然的光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用手遮住光线,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面色苍白的康熙,已经无力说话,只能用她瘦削的手把康熙的手攥住。为了尽孝,病重的康熙还是坚持在宁寿宫西边的苍震门内搭设帏幄,自己住在里面,以便日夜照料孝惠太后。三天后,太后就在这座宫殿里咽了气,结束了她凄清的人生。

  或许,这份母子亲情,是对她人生缺憾的一种补偿,是除了花园里的那一缕春色之外,她在这寂寞深宫里能够得到的有限的温暖。

  画楼空

  从慈宁门前的狭长广场匆匆经过,眼前的一幕,有时会让我突然回到三百多年前,年轻的顺治下旨为自己寡居的生母修建慈宁宫的时光。据说自孝庄、孝惠以后,除了雍正皇帝的贵妃、乾隆皇帝的生母孝圣宪皇后,以后的太后、太妃们都对这座地位尊贵的太后宫心怀敬畏,不敢再在里面居住。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为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在院中添建一座三层大戏台。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又将戏台拆除,扮戏楼改建为春禧殿后卷殿。此时国力已衰,嘉庆皇帝不断缩减宫中开支,慈宁宫往日的辉煌一点点地在岁月里流失,变成眼前的一片荒寂空无。

  站在废园里,站在随风起伏的花海里,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深远辽阔、浩淼无边,感受到岁月是怎样从那些命运多舛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女人的面前一步步走到我们跟前的。

  站在个人立场上讲,我不愿意看到所有的殿宇都修旧如新,只要保证那些破旧的宫殿不再继续毁坏,就不妨以废墟的形态向公众开放。故宫不是一个堆放古代建筑的仓库,而应该像潮水冲刷过的海岸、风吹过的大地,保持着最自然的流痕——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我突然想,整座紫禁城同样可以被当作大地上的植物看待,因为它同样有着生与死、枯与荣。它是一种更加巨大的植物。中国式建筑本身就以木构为主,它是树的化身,让树变成房间,去安顿每一个朝代和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乃至每个朝代的命运,也因此像自然界的轮回,有着不可抗拒的规律。高尔泰将其称作“以宝座为核心自然运转的精神秩序” ,这样的秩序,又将一个个鲜活的生活裹挟其中,成为它们的人质。在这样的秩序中,一代人的命运必然与另一代人的命运重合,就像花园中的花朵,在开放与凋谢中永无止境地循环。

  很多年后,曹雪芹在旷世杰作《红楼梦》里描述了一座梦中的宫殿——“太虚幻境”。这里不仅“朱栏玉砌”,更有重重的宫门,将所有的宫殿连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但是最前面的宫门上,他用这样一副对联规定了这座宫殿的属性: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紫禁城不仅在物理上与这座“想象之建筑”(architecthure of imagination)相吻合,因为只有紫禁城才有沿中轴线排开的重门,“太虚幻境”的“朱栏玉砌”则暗合了宫殿建筑的特征,更重要的是,紫禁城无疑是“太虚幻境”的现实版本,因为紫禁城的内部,同样存在着“十二钗册籍”——“普天下所有女子”的命运都在这里被判定并存档。宫殿里的爱恨情仇,就在这样的空间里,伴随着这株巨大植物的生命周期,反反复复地生长和凋零。

  扬之水说:“情欲是一种活生生的美。当它与大自然打并作一片,难分彼我之时,更焕发作一种生命的感发。” 几个世纪以后,男人和女人的悲剧仍然在紫禁城这株巨大的植物内部存在着,宫殿早已为每个人准备了现成的命运模版,就像一出永不停歇的大戏,为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无论谁投身进去,结局都早已被写定了,区别只在于一个是A角,另一个则可能是B角——再看后面的历史,难道珍妃不像董鄂妃,光绪不像顺治,而光绪死后“荣升”太后、深居禁宫的隆裕,不就是那个在画堂秋思中度过余生的孝惠章皇后吗?

  少年游

  皇太极第一次见到孝庄的那次那达慕大会,年轻的布木布泰纵马飞奔的时刻,突然有一匹马从后面追上来,一位年轻的骑马人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追风少年,叫多尔衮。

  布木布泰羞红了脸,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扭身向多尔衮刺去。就在这个刹那,一支箭嗖地飞过来,准确地击落了她手中的匕首。她蓦然回头,看见另一位少年正骑着高头白马站在山冈上,远远地望着她。

  他就是皇太极。

  有人说,就在皇太极从山冈上走向布木布泰的一刻,多尔衮也喜欢上这位美丽的蒙古格格。

  那时,皇太极还没有成为皇位继承人,多尔衮与他的哥哥皇太极有着同样的身份,都是努尔哈赤大汗的儿子,跟在父汗的身后,驰马奔腾,纵横千里。他们在日光草短、月色霜白的战场上拼杀,在经历了一次次与死亡的较量之后,才变成真正的男人。

  大地上密布着各种分叉的曲线,像一盘难以看清的棋局。假如布木布泰(孝庄)当初嫁的不是皇太极,而是多尔衮,没人能够料定,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命运、一番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