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的守望 卢苇 2022年07月18日  

油画《母亲》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接站送站于我而言是最有意味、最难以忘怀的场景。那个时候,家乡最大的火车站里,绿皮火车一辆接着一辆、喷着白色蒸汽徐徐地进站出站。老家所在城市尽管是地区行署所在地,但火车站依然简陋。城市地处交通要冲,乘火车是人们出远门最主要的出行方式,南来北往的人们在此汇集,然后又四散各地,一年到头车站内外总是闹哄哄的,拥挤不堪。接站送站的人仅凭两毛钱,购一张站台票即可进站接人送人。

  那时候,我刚满15岁就考上了大学。眼看着就要去大城市上学了,既兴奋,又有些惆怅,毕竟长这么大没有真正离开过家,没有坐过火车,更没有去过省城这么远、这样大的城市。父亲早逝,姆妈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几个孩子。她舍不得我一个人离家这么远,就和大哥说,在我去上学的那一天,一定要送我上火车。

  出发去学校的那天一清早,姆妈、大哥、二哥和我早早来到火车站。听说送站的人可以买站台票进站送人,大哥赶紧去售票口买了几张。检票进站后,我费了好大劲才挤上火车,大哥、二哥帮我把行李提上车。一放好行李,我就赶紧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我和姆妈还有哥哥他们告别。站台上几次广播要求送人者离开站台,但母亲默默伫立着,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车将要驶去的方向。终于,一声长笛响起,火车徐徐滑动,令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姆妈居然在月台上快步追赶起火车来。随着火车加速,姆妈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于,还是从我婆娑的泪眼里消失了。

  大学四年,每次寒暑假临近,火车站都派人来学校预售车票。我买好车票,第一时间写信给二哥,告诉家里我回家将要乘坐的车次、时间,这样姆妈也就得以提前到车站接我。从省城到家乡,慢车要跑四个多小时,沿途停靠十一二个站。火车一出省城,从“捞刀河”站开始,我就一直在默数着还有多少个站,当播音员熟悉的报站声响起:“岳州车站马上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那时,别提我有多兴奋了!火车喘着粗气,慢慢减速,我把头伸出窗外急切地寻找姆妈他们的身影。每次总能如我所愿,总能看见正在月台上翘首巴望着火车缓缓进站的姆妈。一下火车,二哥就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姆妈则赶紧牵上我的手,满是爱怜地看着我,边走边不停地问这问那,一个劲地埋怨我在学校是不是吃不饱饭,怎么这么瘦。

  大学毕业后,我又到比省城还要远的大城市读研究生。年复一年,不论酷暑寒冬,姆妈总是在兄弟们的陪同下到车站接我。离家返校,又提着一大包自己腌制的辣鱼干和辣萝卜干到车站送我。

  再后来,我来到比读研的城市更远、要乘船过海才能到达的海南岛工作。到海南后,我只有过年时才能回家和姆妈见面了。即便如此,姆妈仍然和我在外地求学时一样,到车站接我送我。直至有一年,姆妈不慎摔断了腿,行动十分不便。此后,我每次回家,她就只能在家里等候。我离家时,姆妈硬撑着一瘸一拐地到门外大路口送我,看着我走出很远。很多时候我回头张望时,还依稀见到姆妈用衣袖抹眼泪的动作。

  后来我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回家的日子日渐稀少。姆妈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她一生节俭,电视机也舍不得买一台。但在我要求下,也出于对老人家安全的考量,兄弟们还是给姆妈装了一台电话机。我很少回家,就只能常打电话问候姆妈的生活身体状况。有时出差路过家乡,就顺便回家一趟,和姆妈一起住在老屋里。我发现,姆妈每个月消耗的水不到一吨,电也就两三度,都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后来,姆妈身体每况愈下,大哥他们就安排大姐和妹妹轮流照顾她。有一天,我在课间休息时,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有大哥、二哥和弟弟打来的十来个未接来电。我预感大事不好,颤抖着双手回拨大哥的电话,一通话,才知道姆妈已在弥留之际……为我们兄弟姐妹辛勤操劳、牵肠挂肚了一辈子的姆妈,要离我们远去了!

  我匆匆办完请假手续后,连夜乘飞机赶回家。见到姆妈时,她已不能言语,二哥在她耳边不停地说:老四(我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四)回来了,老四来看您了。姆妈眼睛微睁着,泪水流了下来,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吐出一个字。

  在送姆妈上山的时候,与她同龄、互称姐妹的邹娭毑颤巍巍地来送行。途中休息时,这个看着我光屁股长大的老人家紧紧拉着我的手说:“立伢儿,以后就很难回来了,回来也见不到姆妈了,不用挂牵姆妈了,她也懒得管你们了,自个享福去了。”顿时,我再也无法忍住因母亲远去而深藏心里的悲伤,泣涕涟涟,犹如倾盆雨。

  如今,姆妈静静地躺在那方矮矮的土堆里,默默地守望着土堆外头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