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 追忆一生之书 2022年11月28日  

二○一二年,译林出版社对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做了修订。

二○二二年,译林出版社推出《追忆似水年华》珍藏纪念版四个未完成的译本。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

普鲁斯特肖像, 摄于1895年。

《追忆似水年华》第2卷《在少女们身旁》校样。

  文\海南日报记者 杨道

  今年是法国著名作家、意识流文学先驱与大师马塞尔·普鲁斯特逝世一百周年。1922年11月18日凌晨,备受哮喘困扰而缠绵病榻的普鲁斯特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享年51岁。某种意义上,他没有败给疾病、失眠和劳累,而是被他孜孜不倦所书写的时间吞噬掉了。他曾用持续而顽强的写作来对抗死亡,整整七大卷的《追忆似水年华》(又译《追寻逝去的时光》,以下简称《追忆》)是对旧日巴黎的记录,也是他个人生命的注解。而在100年后的今天,普鲁斯特与他的《追忆》依然鲜活,在同样执着的译者和读者那里,文字的生命力会永远延续下去。

  疾病美学是他的存在方式

  普鲁斯特于1871年7月10日生于法国巴黎近郊奥德伊市,父亲阿德里安·普鲁斯特原籍伊利耶村,学习成绩优异,后来成为医学教授和卫生学家,母亲让娜·韦伊出身于犹太大资本家家庭,属于名门望族。普鲁斯特童年生活的村庄,他的出生地,成了他感悟生命的第一个载体。

  普鲁斯特自幼体弱多病,生性敏感,富有幻想,10岁时得了哮喘病,拖累终生。他中学毕业后入读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法律系,听过柏格森的哲学课,深受影响。但没多久,便开始涉足上流社会。年轻的普鲁斯特,是一个举止温文尔雅的时髦青年,出入文艺沙龙,与文学艺术界的名流广泛接触。1892年,他与几个青年一起合办《宴会》杂志,1895年获得学士学位后即在一家图书馆任职。他交游甚广,与作家法朗士等诸多文学界名流相识,因而进入圣日耳曼区古老贵族世家的沙龙。

  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普鲁斯特,受着文学和艺术的熏陶长大,有过肥马轻裘的快意青年时光,然而,中年之后,人生急转直下,他失去了自己曾经恣肆快意的生活——因病被迫与世隔绝。

  普鲁斯特觉得眼睛非常重要,这种癖好先是出现在他的作品《欢乐与时日》的“一位少女的忏悔”中,后来又出现在“贡布雷”卷中蒙舒凡的场景里。普鲁斯特认为,眼睛是个堕落的器官,也是罪孽的器官:正如俄狄浦斯那样,当他得知自己与母亲成婚后,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对于眼睛的这种异于常人的感悟,让普鲁斯特发现了其中生命的间歇,觉得有必要大书特书。于是,他开始在时间所构筑的巨型城堡中书写和回忆,并最终有了七卷巨作《追忆》。这部作品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并称为意识流小说的巅峰,被认为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连普鲁斯特都说自己写的是一部“大书”,一部把他的思想、他的痛苦都浓缩进去的“大书”。

  重新回溯普鲁斯特的人生,著写《追忆》似乎是一种天意,是他的人生使命,而他的疾病美学,甚至成为了他的存在方式。与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下了床的普鲁斯特形同废物(室外一口新鲜的空气对他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而在床上的他却几乎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有文学批评家说过,他就像一个夜晚的精灵,生生创造出一个独立于日常生活之外的永恒世界。

  《追忆》不仅是一种追忆

  自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普鲁斯特小说《追忆》的第一个完整中文译本诞生以来,这部作品就在中国读者中激起了经久不息的热情。对于这部小说,文学界给过许多定义:意识流小说、自传式回忆录、缺乏情节和结构等等。而国内通行的译本、早前书名也存有争议,在《追忆似水年华》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名字,分别是与法语原文严格对应的“寻找失去的时间”和试图在文学性与忠实性之间取得平衡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关于书名翻译的争议,自此也生出许多有意思的故事。

  1980年代译林出版社组织翻译第一个中文全译本时,各位译者和学者曾就此展开了精彩的讨论,“追忆似水年华”这个标题最终以微弱的优势胜出。“似水年华”原本含有一种近乎李商隐诗一样忧郁的诗意和惘然,因而,我们在阅读时,会不由自主地把小说预设成是一部作者追怀往昔岁月的自传式回忆录,然后坦然地把作者安置其中。但最近有相关学者指出,这其实是对这部作品的一个普遍误解,它或许不仅是一种追忆,更是一种深度的寻找和挖掘。因为小说的法语原文标题若是直译,应为“失去的时间”,是指在主观上已被遗忘的时间,以及荒废、虚度的生命。而另一个词也不仅仅是追忆,更暗含着寻找和探索之意。因此最终定下来的这个标题,是想告诉读者,这部小说所开启的这趟旅程,远不只是对于往昔岁月的简单回忆,更是对自我的深层探索和对生命的拯救与重塑。

  玛德莱娜小蛋糕、童年时妈妈的晚安吻、海边捉摸不定的少女、贵族沙龙里的觥筹交错……但凡看过小说《追忆》的人,一旦提起普鲁斯特,脑海中就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些著名的意象。这就如同提到《红楼梦》,我们就会想起“黛玉葬花”“宝黛读《西厢记》”“宝钗扑蝶”的经典画面。早前确曾有学者把《红楼梦》和《追忆》作过对比,称《红楼梦》是华语世界中很多人的“一生之书”,而《追忆》,则是法语世界中很多人的“一生之书”。

  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

  尽管《追忆》是法语世界中很多人的“一生之书”,但因为这部作品的篇幅太长,以致长期占据“买来读不下去的书”榜单前三甲。这样分裂的事情,出现在普鲁斯特身上并不显得违和。他实在太爱长句了,且细腻得过分。第一个拒绝《追忆》手稿的出版商曾毫不留情地说:“我不懂这位先生为什么花三十页写一个孩子不想上床睡觉。”即使对普鲁斯特推崇备至的作家毛姆,也忍不住说:“普鲁斯特其实经常重复,他的自我剖析也许繁琐,对妒忌心理的分析冗长而乏味……”毛姆甚至还贴心建议:“我劝你在读这部大作时,有许多枯燥的地方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读……”而法国作家、评论家法朗士说得更简洁:“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

  普鲁斯特的文字让许多人心生向往,又望而却步。但与此同时,《追忆》却是许多人的枕边书,“一生之书”。譬如毛姆,在指出《追忆》的缺点之后,笔锋一转:“尽管如此,他的优点还是远远超过他的缺点。他是个具有独创精神的伟大作家。他的观察细致入微,他的创造力与心理透视力无与伦比。”毛姆对普鲁斯特的幽默感也十分钦佩:“我相信,他在未来将作为一个卓越的幽默作家而受人称颂。”“我劝你在读这部大作时,虽然有许多枯燥的地方完全可以跳过去不读,但是那些描写维尔杜兰夫人和夏吕斯男爵的文字却千万不能遗漏……我宁愿读普鲁斯特读得厌烦,也不愿意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来解闷。”

  某种意义上,毛姆的这些建议几乎可以作为我们阅读《追忆》的指南。尽管这部伟大的作品篇幅过长,且复杂难懂,但当你深入阅读之后,你会发现,它其实是一本极为生动和幽默的小说,书中人物随时可以牵动你的神经,它甚至能够对你的观察和思考方式产生重大影响。有作家甚至说,普鲁斯特与他的文字就像空气一样散布在我们的周围,影响着我们的呼吸。这话于中国读者而言,也许有些过,但在法国,《追忆》的地位等同《红楼梦》,的确是无处不在的。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莫洛亚曾经说过,没有人比普鲁斯特更善于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把握生命从童年到壮年,然后到老年的过程。在每一个年纪读《追忆》,都会有不同的收获,也会得到不一样的安慰。

  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翻开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