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杏 2023年01月15日  
  ■ 杨献平

  突然被香味惊醒,这种体验,很多年没有了。少年时候的春天,气温一天天提升,晚上也不需要关窗户了。某日,我还没起床,突然一阵花香,从窗棂闯进来,一下子就袭击了我的鼻孔。我惊醒,只觉得全身一阵通透和轻盈。我瞬间明白,一定是山后的杏花开了。穿上衣服,刚爬上山岭,又有一阵香味顺着山脊“杀伐”而来,香得我一阵眩晕,站在山岭上一看,啊,杏花全开了,一树树,一团团,粉红色的杏花花朵锦簇,远看,像是一个个不规则的棉花垛,不规则地堆在斜斜的山坡上,也似乎在滚动一般。

  杏花之后,桃花、梨花、野菊花等,花朵接连开放,更远的山里,还有矮韭、鬼见愁、铁线莲、百蕊草、柴胡花等等。数天之间,满山花香。田里的麦子人一不见,就蹿出好高,玉米拔节的声音响彻黑夜和黎明。如此一些天,杏子就显山露水了,它们从花朵中来,开始青涩如大地的绿眼睛,一颗颗,站在不断被春风摇动的树枝上,羞怯地成长。到麦子快要熟了的时候,空气中最先飘来大杏子的甜浓香味。那些杏子,是人工嫁接的,其前身,也是长相扭曲的野杏树。

  我和弟弟馋得很,去摘野杏子吃,硬不说,还酸得人只想翻跟头。有一天傍晚,我联合弟弟,两人带了一个书包,跑到邻村,爬上一道山冈,就看到了满树叮当作响的大杏子。弟弟把风,我摸下去,爬上树,不管三七二十一,青的黄的一起摘了,放在书包里。我正摘得热火朝天,弟弟使了一个眼色,我朝下一看,一个中年男人正提着一只篮子,晃晃悠悠地往杏树这边爬,我一阵心慌,也不管杏树皮刮肚子和大腿,倒退着溜下来,背着书包,和弟弟一起沿着山坡,失控的小马驹一般,一溜烟就到了沟底。

  仓皇回到家,撩开衬衫一看,肚皮上多了几道血印。母亲说,这杏子是人家卖钱的,你们偷了,不好。不一会儿,奶奶站在路边喊我名字,让我过去拿杏子吃。我过了山岭,下到河沟,到奶奶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挑着扁担,在卖杏子。奶奶说,这是罗子圈的某某某来卖杏子了,我买了点,给你带几个回去尝尝。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满脸通红。那个妇女矮胖,鬓前飘着几根白头发。

  仅仅一次偷杏子,我肚皮上的疤痕等到三十岁发胖时候才不见了。那一次之后,每次在路上遇到那杏树的主人家,老远我就低下头来,脸发烧,不敢正眼看人家。而这时候,也兴起了一阵板栗树种植,不少人把山坡耙松,种上了板栗树,野杏树也被挖掉,换成了清一色的板栗树。每一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后山看看,特别是春天,总想着,能够遇到几棵残存的野杏树,但很不幸,一棵也不见了。

  直到2022年回家,母亲说,杏子熟了。我一看,我们家东边的斜坡上,居然有两棵杏树,大大的杏子挂在上面,像是一只只圆形黄金。已经长大的侄女拿着篮子,一下子摘了好多。我尝了一个,特别甜。便问母亲,啥时候种的杏子树?母亲说,先前,那里长了几棵小杏树,有一年秋天,她试着嫁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又吃了一颗,只觉得这杏子真是甜。次日,外地朋友来了,他们也说,这杏子,要比市场上卖的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