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考上大学,临行前,姑家姨家舅家二十多人热热闹闹围成一席。桌子太大,笑语声浪比往常高了好几倍。
正中坐的是阿默的阿公。一桌里他辈分最高、年岁最长,自然要先说两句。阿默是长孙,也是独孙。平日斯文少语的阿公满面红光,高高兴兴端起一杯白开水开了席。阿公今年84岁,衬衫西裤背头一丝不苟,一口绵软的琼海话,转承起合间,就溢出浓浓的侨味。
阿公出生在南洋。日军侵琼前,他尚在襁褓中就随母亲返回琼海老家。自此,战争和大海把他们母子和南洋的父兄分隔开来。阿公后来念了书,当了农艺师,进城后时时刻刻把老母亲带在身边,奉养至百岁。老母亲一辈子乐观开朗,跟着儿子从乡村到城市,遍尝甘苦,从无怨言。但无论住在何处,一有空闲,她总爱挑一个高处,或阳台,或楼顶,望着大海的方向。
见过高低起伏的阿公,话比一般人要少。偶尔想听他讲讲故事,都是含糊短暂的一句两句。但华侨生活的过往不经意间就泄露出来——早晚一杯咖啡,午睡后一块甜点,电视柜里会有巧克力,还有阿华田。
阿公素来温厚,闲坐无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今天开怀大笑时,才发现原来还镶着几颗讲究的金牙!阿公闪着牙光说,如今不兴办升学宴了,若是回琼海老家摆上两桌,收到的红包里准保有花花绿绿的外币!他记得清楚,儿子结婚那年,全村在家的人都来喝喜酒。有拎米拎菜的,有拿酒拿肉的,大家开心而来,尽兴而归。吃完喜酒,阿公阿婆们再郑重其事从兜里掏出卷得发皱的外币,塞到新人的手中。新媳妇第二日清点,果然花色各样,有叻币、泰铢、美元、澳元。
阿公的老家离万泉河不远,站在村头能看到呼啸而过的东环高铁。从博鳌动车站下车,坐上风采车,眨眼间就到了。若是开车,则要沿着弯弯绕绕的绿道慢慢驶,才不至于错过进村的路口。很多年前,村里的男人就是踩着这条路走到万泉河边,再乘船到博鳌港出洋。他们上了大船,下了南洋,一次转身,便成了人们口中的番客。
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但家家都有番客。算起来,在老家的村民还没有番客人数多。村里不少上了年头的青砖瓦房,都锁着大门。从木窗栅格探眼进去,看得见老旧尘封的八仙桌、太师椅、枝形吊灯,还有斑斑驳驳的花色地砖。这些昔日番客们省吃俭用回乡盖起的大宅,盛过半个多世纪前留守新娘的无尽泪水,也装过番客们出走半生的缕缕乡愁。如今它们大多蜘网密布,偶有一两扇木门残缺的,常引来成群的鸡鸭鹅钻进去遮阴避雨。村里捉迷藏的孩子,时不时会从某侧厢房的老架子床下,拾到小母鸡来不及回窝下的蛋,再欢欢喜喜捧回家去。
阿公家的老宅至今安好。带着一圈回廊的青砖小院,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它在名义上是南洋兄长的产业。逢年过节,阿公会算好日子,掐好时辰,从海口赶回老宅除尘上香,从不马虎。尽管海外的父兄后来几乎不曾回老家逗留,但在阿公心里,不管走得多远,老宅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大概是万泉河浸润了乡民敦厚的脾性,这个小村里,一直有不成文的村约——不论老宅主人身在何处,只要房在,乡邻们都会默默守护,等待远方的游子再次归来。村里几段未坍塌的青砖老墙,被葳蕤的爬山虎裹得严实,生机勃勃,全无颓败之感,更像是一幅写满故事的乡景画作。
阿默收到录取通知书后,阿公专门带着他回到老宅烧香放炮。读书修路,在这个小村里从来都是头等大事。考上学的子弟,能从村里的专项基金领到奖励,专科、本科、硕士、博士,越奖越多。阿公今天话也多了,隔着大大的桌子对阿默说,好好读,向上读,但一定要记得回来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