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旦宅绘《东坡赏竹图》。

　　■ 甘生统

　　古往今来，感叹人生的诗文不胜枚举，从《庄子》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到《古诗十九首》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再到阮籍的“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句将人生短暂的生命感受描绘得形象又真切，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是，在同类的表述中，苏轼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却将这一主题表现到了“题无剩义”的地步，给读者的感受更是铭心刻骨。

　　这句诗出自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全诗如下：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北宋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初出茅庐的苏轼出任凤翔府（今属陕西）签判，弟弟苏辙（字子由）送他到郑州后返回京城开封，写了一首题为《怀渑池寄子瞻兄》的诗寄给他。苏轼依照该诗的原韵，写下了这首和诗。苏辙诗的主题是怀旧，因为他曾被任命为渑池县主簿，“未赴而中第。”嘉祐元年（1056）夏天，他与兄长苏轼随父苏洵同往京城应试时经过这里，在这里留下了访僧问道、寺墙题诗等美好回忆，即他在第三联中所说的“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苏轼的和诗，在苏辙诗的基础上将怀旧主题进一步开拓，境界也由此得以升华。

　　《和子由渑池怀旧》这首诗的前四句是人生感悟。诗一开篇就抛开具体的背景介绍，直接抒发议论，可谓别开生面。在苏轼看来，人的一生飘忽不定，充满了各种偶然因素，就像鸿雁飞来飞去，偶尔驻足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等鸿飞雪化后，一切就销声匿迹了。诗句中出现的“飞鸿踏雪”的比喻，据清代学者查慎行《苏诗补注》的记载，是化用了《景德传灯录》中天衣义怀禅师的话：“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善用比喻的苏轼巧用禅语，把人生的种种况味寄寓在雪泥、鸿爪这些可视化的意象中，通俗而不失雅致，形象又富有理趣。可以看出，年轻的苏轼对人生无常的感受略有些迷惘，但更多的似乎是对无常的释怀：人生的遭遇既为偶然，就应当以顺适的态度应对。果能如此，怀旧时便可少些感伤，处世亦可少些烦恼。

　　后四句应和苏辙诗中的怀旧之情，用白描手法进一步深化人生感悟。该诗第三联说的是当年拜访过的老僧已亡，题过诗的墙壁已损坏，用人事变迁表现人生无常，是对雪泥、鸿爪感触的具体化。尾联追忆往事，同时也回应了苏辙的“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这一句。对当年人困驴嘶场景的回忆，实际还隐含着这样一层深意：当年的旅途艰辛也是人生的一种历练。人生虽充满偶然，但偶然中又存在必然。每一份艰苦的付出，都是未来收获的前奏！

　　苏轼写这首诗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还没有经历那个“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的阶段。他虽然本能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常，但还没有形成应对无常的理性认识。不过，他的达观天性已在这首诗中得到呈现。诗中抑制不住的昂扬，以及对前尘往事的深情眷念，就是最好的注脚。

　　（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南省苏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