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渔村 2023年09月11日  
  ■ 李焕才

  北门江的水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屁颠屁颠赶到我们村前,抖了一下,呼啦啦扑向新英湾。那一抖不简单,在我们村前荡出了一个港口。有港口就有船,我们村也就成为一个渔村。

  小时候渔村的样子依然清晰地烙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港岸上一片房屋密密麻麻,团结在一起,那缝隙就是巷子;房子都不高,很少开窗,窗子也窄小,墙壁却很厚,黑石块叠的,牢固扎实;没地方让树木落脚,只有那枝叶柔韧的酸梅树见缝插针从某个角落站起来,撑起一树的凉爽,让村里人舍不得叫它让开;村边的簕竹和仙人掌亲密无间,手牵着手把渔村箍得很紧……这阵势当然是为了抗击那粗暴的台风,努力庇护我们。

  人家把我们渔村叫作“海边人家”,是的,我们村前是港口,港口出去是海湾,海湾过去便是大海,渔村人就是向海而生。我们从小要接受海水的洗礼,刚学会了走路,接着就要学会游泳。我几乎天天在村前的港湾泡海水,要让身上的每个毛孔都透出大海的气息,像鱼一样,在水里或潜或游都自由自在了,长大时才能成为一个不惧风浪的渔汉子。我在港湾里不知呛了多少次,喝了多少海水,从海水的咸味中品出了甘甜,学会游泳了。会游泳了,港湾更好玩,可以和鱼虾蟹玩在一起。那些鱼虾蟹不躲人,就在你的身旁游去又游来。潜入水中,看见螃蟹游水动作怪怪的,两只扁扁的末爪像两支小桨,不停地划着,身躯摇摇摆摆随波逐流,样子难看死了。虾游水的样子非常好看,腹前的羽瓣频频摆动,身子静静地向前飘,两条长长的触须分开,拖在两旁,轻灵潇洒。鱼很活泼,动作机敏,两侧翅翼轻摆,尾巴一晃,箭一样射去,左转右弯,上蹿下潜,来去自如。我要抓住它们,没门,手伸过去,它们一晃,躲开了;手缩了回来,它们又逗着我似的,游在我的身前身后。更有趣的是逗着港口的渔船玩。涨潮了,海水哗啦啦涌来,渔船也哗啦啦犁波劈浪驶过来,我们迎面游去,快到了,突然下潜,渔船就在我们的背脊上边滑过,带动的水波把我们冲得左摇右晃,浮出水面了,水浪还狠狠地牵着,撞着,我们被搡得踉踉跄跄……

  我们在村前港湾泡海水,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玩,渔村人靠海吃海,要从小学会在海上觅食。港湾有水滩、沙滩、泥滩、草地和红树林,也就有鱼有虾有蟹,还有海螺、沙虫和泥虫。我把草坪上那密密麻麻的螺蛳捡回家,煮熟,敲掉螺蛳屁股,一吸,螺蛳肉便吸进嘴里,很香,很甜。泥滩上爬着各种各样的小螃蟹,大人们都看不上眼,我把小螃蟹抓回家,拿来煮螃蟹冬瓜汤,味道好极了。红树林的气根下总有一洼水,我走了过来,伸手摸,常常捉到大青蟹,还有鱼和虾,甚至还捞到大个的海螺。红树林有很多品种,其中一种呈灰白色,枝丫很多,枝头长满大人指头大小的果子,我们村人叫白椤树,那小果子叫海豆。我把海豆摘了回来,掰开,清水煮透,又浸在水里,把苦味都泡出来了,就抓来吃,味道鲜美,要是拿来煮海鲜或者油炒,其味更佳,算得上是美味佳肴……

  从小在渔村里生长,我们的目光弯曲在有限的空间中,很想知道外边世界是什么样子,于是想象力很不安分,总努力挣脱目光的极限飞出去,尤其渴望看到那莽莽的森林、那开阔的原野、那高耸的大山,还有那楼房林立的大城市……其实,我们的目光并不短窄,站在村前极目远望,大海浩瀚,天高水长,遥遥无涯。目光恣意地在无垠海面上驰骋之后,收回来时,就自然而然地落在村前那港口上。港口是渔村和大海的交点,是大海的一个豁口,也是我们渔村人走进大海的通道,目光搁在港口上,就能抵达远方。

  海水把我们泡成了铜皮铁骨,我们也摸熟了大海的脾性,就要成为渔汉子。我们慷慨地把海湾交给村里的女人,让她们在海滩上捞些小鱼小虾、挖沙虫、泥虫、海螺,又守住渔村,然后雄赳赳驾船出海去。大海浩瀚无边,其实又高大雄伟。渔船驶向一望无际的大海,回头看,就发觉远去的山峦渐渐矮了下去,最后都淹没在波涛中。心情随着浪涛澎湃,我们就唱渔歌:

  大海无边波浪涌,

  快意渔船驰顺风。

  在山觉得山高海,

  谁知海高山几重。

  大海里,海水不再温柔,浩浩荡荡,激流汹涌,在横蛮的海风纵容下,浪涛翻滚奔腾,海面上一片喧嚣。我们当然没有畏惧惊涛骇浪的“淫威”,大海不是养殖塘,打鱼就是在海里围猎,在风中浪里觅食,自然要和风浪为伴。渔船突然变得很小,像一只轻飘飘的木屐跌宕在波涛中,渔汉子却没有变小。渔船不慌不忙,穿梭在波峰浪谷间找鱼群,找到了,就放网,渔网缓缓泻入海里,在水下张开,随着奔流的潮水漂移,将鱼群截住……每次出海,都是和大海亲近,又是和大海博弈。

  出过几次海,我就到外头读书,离开渔村了,没有成为真正的渔汉子。可是岁月悠悠,大海的气息依然在我身上弥漫,有时,海风海浪仍在我心底某个角落澎湃……我经常回渔村来,触摸那没有尘封的记忆,捡回自己脚印旁边那些不该遗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