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油画) 玛丽·史蒂文森·卡萨特 作
■ 凌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渐渐转凉,偶有台风雨,雨打芭蕉的感觉让我恍然觉得自己还是生活在烟雨朦胧的江南。
儿子极喜欢下雨天,有时等风等雨迟迟不来,临睡前还不忘叮嘱我:“妈妈,等下雨的时候再叫我起来看雨吧,我先睡了。”
等他酣然入睡,窗外狂风大作,风雨打湿了我的栀子花和芭蕉叶。犹记得从前,他尚年幼,对着漫天风雨吟诵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台风下雨不须归。”
在江南应是斜风细雨,情丝无限,而在这片海岛上,常会遇到各种台风锋面雨,所以对于他擅改诗词一事,我从不阻止。
他还曾经改编《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烤全羊。”
那时的他天真无邪,端的是妥妥一枚小暖男。有天晚上,他坐在阳台上的小沙发上,我怕他被冷风吹着会着凉,便用一条海洋色调的毯子包裹住他,然后对他说:“妈妈爱你!”
他犹如灵光乍现般回应道:“我对你的爱,有从地球到银河系,再从银河系飞回来那么长。”我顿时被他的豪言壮语感动到,觉得世间再无人会对我深爱至此了。
后来有一次带他看《七月与安生》,看完后他无比忧伤地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再生弟弟或者妹妹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生孩子太辛苦了,要是像七月一样死在手术台上,我就再也没有妈妈了!”说完抱着我热泪盈眶。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即使是跟我领证若干年并且也许要共度余生的先生,也觉得女人生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好似从未想过做女人的诸多风险和不易。而这句爱的语言居然是经由一个六岁小男孩之口表达出来,让我感动到无以复加。
后来有了妹妹。妹妹喜欢看书写字,即使什么也看不懂,捧起一本书的时候,也毫无违和感。我爱她亲吻一本书的样子,爱她叽里咕噜说一通火星语而煞有介事的样子,爱她珍重地亲吻我的眼睛和鼻子的样子。
有时候回望这半生,并无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足以衣锦还乡的成就。安天乐命,随遇而安。如同所有平凡地奋斗着又领受着各种生活艰辛的八零后一样,我也是这茫茫的大海中之一滴。
没有显赫家世和万千宠爱,没有平步青云值得称道的命运转折,更没有可以闲庭信步潇洒自如的资本,更多时候披星戴月往返于家庭和工作之间,默默无闻地过着千篇一律的单调生活。
而孩子是生命意外的馈赠,时常带给我惊喜和感动。仿佛那具残破不堪的灵魂因着他们的存在和来自他们的爱的包围而得以休整和滋养。
虽然也有鸡飞狗跳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有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疲惫不堪的时候,但是他们给的爱,就那么恰如其分地填满我内心的空洞。
有时暮色四合,妹妹在开满大蓬扶桑花和龙船花的小径上等我回家。有时喝了点酒很晚回家,家人都已酣眠,妹妹犹在等我。一看见我就各种撒娇卖萌抱大腿,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一个转身就能抱着她。有时早晨上班,等我走到电梯口,她来不及穿鞋,就拎着两只鞋风一样冲过来,要送我到花园里。
写字时她趴在我的肩上,或者爬到书桌上,兀自坐着看我写。甚至趁我不注意夺过我的毛笔,蘸了墨汁开始泼墨挥毫。
人间烟火,山河院落,我已经走了很远。但求日子清净,款款落落皆是深情。作为一个凡人,才算不曾虚度此生。
我曾经是那个六月汲水的女人,囤积月光的女人,爱做梦的女人,天南地北走了很远的女人,风霜雪雨侵蚀的女人,因着孩子,我变成了开始爱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