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疍家: 本是浮生江海客 2023年10月09日  

陵水新村镇海边,一艘疍家渔船满载而归。

站在渡船顶棚的三亚疍家人。杨威胜 摄

陵水疍家历史船舶航行签证簿与证书。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海南日报记者王程龙摄

  文\海南日报记者 梁君穷

  “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者,蜑也。”宋人周去非对疍家如是定义。“浮生”二字,既写实,又写意,道尽疍家人的数千年意蕴。

  疍家,曾广泛活动于我国长江、岭南、福建等地区,是有着自己特殊历史文化的水上族群。不同的历史时期,疍家有“蜑”“巫蜑”“巴蜑”“蛋家”等不同称呼,现已统称为疍家。

  褪去那些美丽的意象,走进历史深处,回望疍家人的数千年往事,看见的是江海之上那不沉的疍舟,以及不屈的疍家人身影。

  时光:

  源远流长 千年传承

  江中,海中,历史长河中,何处是漂泊无定疍家人的来处?何时是疍家先祖离岸下水之时?

  历史满是歧义和复杂,解码历史的真相需要深入研究并理解不同的观点和证据。对于缺乏本族群文字记载的疍家历史更是如此。关于今天岭南疍家的源起,学界提出两说,一说北疍南迁,一说本土起源。

  古代鄂、川、湘、黔地区的水上居民,史籍中多写作蜑人,今天多称作北蜑,从先秦至宋代,均有不同指称。先秦时期,他们被称为“巫蜑”,两汉时称“巫蛮”,三国时称“诞”,两晋南北朝时称“夷蜑”“蛮蜑”,隋唐五代则多称作“巴蜑”“蜑”。从这些名称中也可以看出,这些蜑民主要分布于长江中上游地区,且长期被视为当地的少数民族。

  出生于海南文昌的学者陈序经是最早系统研究疍家历史文化的人,他在1946年出版的《疍民的研究》一书中提出:“唐代兵威较盛,版图较广,故四川、两湖的蜑民,或被政府之征伐,或同化于汉族。此外,也许有了不少向南迁徙,其结果是,在宋代的疍民,所聚居的地方,多在两广一带。”

  陈序经的北疍南迁说后来得到不少学者的认可,但近年来,部分学者也提出了新的研究成果,其认为北南疍家并不同源,今天岭南的疍家起源,得从堆满贝壳的贝丘遗址说起,得从骆越遗民中找寻线索,得从攫蚌采珠的鲛人中探寻脉络。

  学者吴永章在《疍民历史文化与资料》一书中提出,岭南疍民源于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中晚期的岭南贝丘遗址的贝丘先民。贝丘遗址反映渔捞活动在经济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岭南沿海沿江地区,发现了大量贝丘遗址,如广东东莞蚝岗、园洲贝丘遗址,广西南宁邕江流域的贝丘遗址等。

  贝丘先民的后代演变为先秦至汉代“断发文身”的“越人”,汉晋时期的“鲛人”,汉唐时期的“采珠民”。隋唐以后, 史料中岭南疍民的记载逐渐增多,而长江流域的疍民则鲜有记录。

  分布:

  泛舟江海 逐水而居

  没上岸之前,疍家人以船为家,生老病死,一生都在船上度过,渔港中摇摇晃晃的船连成了他们的社会,一艘艘浮在水面,看似无根却相互勾连的船就是他们的家园。

  和陆上居民一样,疍家人的栖居地并非一成不变,在历史的迁徙中,疍家人的分布形成了“大分散、小集中”的特点。或是渔获减少,或是人口增多,他们不得不漂泊他乡以求生存,因而形成“大分散”的格局,但他们又渴望安定,期望彼此依靠,所以往往聚集而居,形成“小集中”的分布特点。

  历史上,珠江三角洲曾长期是岭南疍民人口最为集中的区域。据《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东晋时期广州以南一带有包含疍民在内的人口达5万多人,颇成规模。《广州府志》记载,南宋末年新会疍民参加崖门水战的数量也在万人之上。苏东坡在南贬惠州的路途中见到了“床床避漏幽人屋,浦浦移家蜑子船”的景象。

  珠江三角洲就像一个圆心,疍家人迁徙的路径沿着江海的航道向四周扩散,促使广东疍家又与当地的客家、福佬等民系进行文化融合,形成了多元化的疍家民系。在今天的海南三亚、陵水,广西北海等地,还能找到十分明显的疍家渔村,他们操着粤语,甚至能准确说出自己的祖先来自广东顺德、阳江等地。

  明清以来,随着商品经济发展,疍家人迁徙的一个趋势就是向城镇等经济发达的地方集中。疍家虽以船为家,但从海中所获取的物品,并不能完全满足日常所需。为了更方便地以渔获交换生活物品,疍家人便习惯于向城镇的港湾靠拢,进而形成固定的聚居区。

  特别是在明初,为了加强对疍民的管理、方便收税,朝廷在内陆河湖及沿海地区设置征收渔税的机构——河泊所。据统计,明初在广东设立了众多河泊所,其中广州府多达8个,廉州府、雷州府各有2个到3个,其他府分别有4个到5个。

  河泊所的设立,加强了对逐水而居的疍民的管理,其后河泊所虽有废除,但这种加强管理的趋势并没有减弱,疍家人逐水而居的迁徙步伐开始放缓,另一个迁徙的方向——上岸,开始逐渐活跃起来,成为一代代疍家人的追求。

  精神:

  不沉的船 不屈的人

  古代封建社会,绝大多数疍民一直是被压迫者、被剥削者,只能在水上生活,不准在陆上定居,更不准读书、识字、应考、做官,甚至通婚也有限制。

  从艰辛中一路走来的疍家人,如同海上的船,历经惊涛骇浪而不沉。当无以维持生计时,他们或尝试耕田种稻,或取珠采贝换取钱粮,或用海水晒盐发展盐业,有的还利用疍船在渡口或海峡发展交通运输业,如万历《琼州府志》记载,考生要渡琼州海峡北上参加科举考试,“乃其渡海,率皆蛋航贾舶,帆樯不饰,楼橹不坚,卒遇风涛,全舟而没者,往往有之”。

  到了近代,一些富裕起来的疍民更有闯荡开拓的精神,他们以新式武器武装船只,跨越重洋开展外贸活动。清咸丰《顺德县志》记载:“(疍户)积有余资,则造拖风船,备炮械,载资出洋,返则聚泊陈村。”

  不向命运屈服的身影常有,但在古代封建社会,幸运儿毕竟是极少数。今天我们谈起疍家人,很容易联想到悠扬的咸水歌和俏丽的水上姑娘,甚至把他们浪漫地呼作“海上吉普赛人”。实际上,历史上疍家人的真实生活与这些美丽的意象并不匹配,且不说出没风波的危险,较高的文盲率、患病率和婴儿死亡率,折射出他们的生存困境。

  上岸,安安稳稳地生活,成为一代又一代疍家人的追求。

  讲述香港一户疍家人奋斗故事的电影《浮城大亨》,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赤脚。电影主角上岸读书因为赤脚被嘲笑,穿着木屐为生计奔波,后来登堂入室穿起皮鞋,到最后又赤脚回到船上找回母亲。

  其实,疍家人长期生活在船上,如果穿鞋,工作生活反倒不方便。穿上鞋,就意味着告别了船和水。但向船和水告别的过程,同样充满着艰辛与不易。珠三角地区曾流传民谣:“沙田疍家水流柴,赤脚唔准行上街,苦水咸潮浮烂艇,茫茫大海葬尸骸。”

  为了上岸,近代以来疍家人有的受雇于岸上人家,有的只能从事别人不愿意从事的脏活累活,如民国时期徐珂所著《清稗类钞》中记述:“(疍人)间有置宅于陆者,然亦不业商贾,不事工作,习于贱役,异于平民。”书中的这几句轻描淡写,可能就是许多疍家人艰难生活的真实写照。

  直到新中国成立,疍家人才真正赢得了平等的权利。1954年,周恩来总理参加日内瓦会议后回国途经广州,专门关心过问水上居民境况,并乘船视察水上居民情况,明确指示要逐步帮助水上居民上岸定居,解决其就业和教育问题。此后,疍家人开始大规模上岸定居,翻开了生活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