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四年(1081年)是苏轼谪居黄州的第二年。他在黄州得到城东五十亩坡地,躬耕养家糊口。元丰五年(1082年),他在坡地旁建了雪堂,生活安定下来,成为真正的“东坡居士”。这年三月,东坡来到黄州蕲水(今湖北浠水),即其在《吊徐德占》一文中提到的“偶以事至蕲水”。这“事”是指他在黄州遭遇疾疫,特地前往蕲水找名医庞安时配药。他夜行蕲水时,在溪桥桥柱上题了一首《西江月·顷在黄州》,全词如下:
“照野㳽㳽(一作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一作碎)琼瑶。解鞍欹(一作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前有序,东坡自称在蕲水时路过一酒家,欣然入店,渐生醉意后乘月骑马走到一座溪桥,醉意上来便“解鞍曲肱”而卧。“曲肱”出自《论语》孔子说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即以弯着胳膊枕头的姿势,表现平淡又怡然自得的生活。东坡把那一刻的自己描写得很享受:“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疑非尘世”,让人想到东坡此前任密州太守时所写的《超然台记》。一座由他修葺一新的密州旧台,被弟弟苏辙命名为“超然台”,乃因东坡游于物外,“无所往而不乐者”。此刻在溪桥上的东坡亦然,全然没有一般人遭流贬时的忧愤或郁闷。
这首词描绘了美好的情景:一轮明月之下,溪流㳽㳽,浅浪摇荡,横空浩渺,微霓隐现。在如此美妙的夜晚,东坡骑马而至。“障泥未解玉骢骄”中的“障泥”,化用了《世说新语·术解》的故事:王武子善解马性,马因前行遇河,不肯蹚水而过。王武子认为一定是马爱惜“障泥”,让人解去后马才渡河。“障泥”指垂于马腹两旁用来遮挡尘土的挡板,“玉骢”则指毛色青白相间的马。“骄”字以马的自得,暗寓东坡的自得。月光如玉,“莫教踏破琼瑶”,那满地如玉的月光,让他爱意顿生而放慢了马的脚步。东坡说马,其实是在说自己爱惜月光,于是干脆“解鞍欹枕绿杨桥”,停下不走了。明代卓人月把这首词的“莫教踏破琼瑶”和他人所作的“走马章台,踏碎满街月”相较,认为二者都写得很妙。
更能体现东坡真诚直率的是“我欲醉眠芳草”。年近半百的东坡,欲饮则饮,醉后在溪桥边芳草上睡了一宿。“醉眠”出自东坡仰慕的东晋隐逸诗人陶渊明。陶渊明好酒,做客醉,自饮醉,待客也醉。南梁萧统的《陶渊明传》记载:陶渊明欲醉时,会事先向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萧统因此认为陶渊明真诚直率,东坡也是如此,彰显了其达观的人生态度,不以身陷黄州的艰难为苦。
这首词的结句“杜宇一声春晓”中,“杜宇”本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国国君,称“望帝”,后化为杜鹃鸟,因此人们以“杜宇”代指啼春的杜鹃。晚唐李商隐有名句“望帝春心托杜鹃”。东坡词中的“晓”照应了词序的“及觉已晓”,但不再说天明,而是说春天来了,既有气势,又与词开篇的“照野”“横空”照应,使这首词的格局瞬间开阔。与这首词同时期的,还有东坡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是其游蕲水清泉寺的记载。
有趣的是,东坡在《西江月·顷在黄州》中描绘的这座溪桥,因为“解鞍欹枕绿杨桥”这句词,后来被人们顺势更名为“绿杨桥”,以表达对东坡的永久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