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有闲意 2025年10月10日  
  ■ 王卓森

  白云无事,停在龙祖村的上空,而村庄,几百年来就一直停在一个高坡之上,路过的只是时光。伏转初秋,日头依然晃晃,汗水比雨水还多,忽念起这个村庄的清凉。它只有二十来户,藏在茂林幽处,大热天,最能安抚人情绪的,就是那片片树林翳荫,村子各处都是,是洇在地上的一团团绿墨。在这绿墨里待一个下午,静或动,都觉得时间慢,慢得来世遥不可抵。

  村庄四周,卧着开阔的红土地,翻耕之处,露出肥沃的肌理,面目恣意,浮漾着温热的气息。尽头连着一湾水田,那是龙祖洋田,有六七百亩,据说旱涝不愁。水田边,绕着我叫不出名的乡村原生树木,枝叶随风,颠着细碎阳光,直扑双眸。这些树中,倾着身子探到稻田上的那棵,像一个失魂之后的归来者,直指云天的那棵,年轮定是比不过村庄的年龄。眼前的物象,我相信古已有之,重叠在秦观的乡村旧叙里: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在此,徜徉的是风,是飞过树梢之上的鸟群,龙祖村接住了它们的豪兴。这是一幅田园草木的画,盛着村人不在意的野韵,入心者如我,往往是陌生人,这境遇,这清寂的物美,犹然许多世间事。

  来到之时,村口大榕树下坐着老人,他们坐在树叶落下的声音里,互相不怎么说话,眼神在眯起的眼眶里收住,我凑过去,一问,他们一答,数语之后,我退为一个安静者。在这些村老面前,过多的话大概是多余的,多余如人在命运中的无端悬想。

  村委会主任从镇上赶回来了,扎稳摩托车,与我握手,汗涔涔的手掌带着槟榔果的味道。他带着我往村里走,村庄的地势一个梯级一梯级顺延而下,再向两翼伸展,最后腾出一块敞亮的场地,场地是村里的文化休闲中心,围着树头铺着红色的广场砖,摆放了石桌石凳。一条飘带一样的水泥路逶迤村前,通到村外,两边老树错落,竹林夹道,时有骑摩托车的农人赶田下地,“嗖”的一声从身边掠过,惊不到皮毛油亮的黄狗漫步,它气定神闲,不惧我,不作吠,复见三只五彩公鸡昂首徐行,不慌不忙遁入村巷,绚灿羽色随即隐没,断断续续传来鸡鸣,喔喔声游荡在村舍间,侧耳,像上古的某曲音乐。鸡犬之闻,令人境愈静虚,引我作遐想,遐想亦又扰我清意。

  老林下坐,燥热的白日光被挡在丛丛树叶之上。村委会主任招呼来几个村老,一会,他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一言一语交错,摊开村里的旧事。村里的先人原是海岛东边的方姓兄弟,几百年前从远地来此,发现高坡下有一大片常年不断水的地,便落脚辟田,世代耕种,繁衍成族,因村边有一龙栖湖,村名取龙祖。方家耕种这片良田,农忙时雇不少人,都来自周边村落,吹牛角号催上工下工,这样的劳动场景每天壮观上演。每年割完最后一垄稻子,田主便在村后的大清坡搭台,请戏班唱戏给村人看,杀鸡宰鹅款待过往看戏的人,年年如此,自是兴味满地。后来,方家人丁稀落,雇工渐渐分耕了这片大水田,方家的兴旺景象终于被风吹雨打去,演了一出繁华落尽的老戏。今天,一年两季生长稻子的水田还在,晒谷子的秋阳还在,方家的故事还在,不知一声叹息在不在。此时,我听不到这出老戏的锣鼓,耳边只有竹林簌簌。

  前面,出现了一棵满身苍枝的老油棕树,孤独刺入眼帘,它与周遭的树木站在一起,明显是一种外来者的存在,像个遗世老臣。这棵老油棕树的身世,原来是龙祖村的一段“老料”。解放初期,国家号召大种油菜、花生、油棕等油料作物,再以粮食相换,村里粮食也紧张,但响应号召,在村前村后种起了油棕树,最大片的油棕林就在村前。后来,不再需要以油换粮,把油棕树砍掉了,有人提议留着一棵作纪念,这棵老油棕树得以延命至今。

  人喜欢追怀一些逝去的事物,那年月大种油棕的热闹,很早之前就已经安静下来,但龙祖村从未失忆,当年收摘油棕果换粮食的景象,藏匿在某间向着油棕林的老房子瓦楞里。满坡的油棕熟了,串串黄褐色的果粒飘出油香,浸入清风弥漫四周,最先来到油棕园里的是松鼠们,它们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身姿轻盈,小眼睛转动着一股兴奋和警觉,在这里终日开着丰收舞会,好像油棕树是它们种下的。村头的大喇叭叫了,村民们上坡采摘油棕,小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一路蹦蹦跳跳,用弹弓或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掷打树上的松鼠,松鼠一溜烟不见了,但很快又在他们面前翘尾弄眼,小孩与松鼠之间的野地游戏,一直持续到大人收工。油棕果被村民挑回到村前的油棕林下,集中装袋,垒成山高。

  不久,公社的运粮车突突开进来,把粮食卸下,换走油棕果,一斤油棕果换三斤稻谷或两斤白面粉。一根木条横架在两棵油棕树的枝条间,一杆大秤吊在木条上,油棕果和粮食被上上下下地称,枝条消受不住,时有剥落,一季收成里,要剥落好多油棕树枝条,留下来的那棵老油棕树身上,现在还能看见很多枝条剥落后的凹窠,一眼眼凹窠,藏着曾经的热火朝天。力壮者操大秤油棕,挑粮回库房,老人屈蹲于地捡掉下的粮食,小心翼翼的样子,与孩子们在场子上的嬉闹,画风谐趣。当年,到底龙祖村种了多少油棕,换回了多少粮食,年轻的村委会主任说不出个数。

  再一次来到龙祖村时,当年的油棕林地就在脚下,那棵被豁免了“砍头”的油棕树,在众木丛林中挺立,满身利刺,藤萝缠绕,伸出长长的老脖子,撑着伞骨般的稀疏枝叶,这副模样,最似八大山人寥落的拙墨,从泱泱一片林,到茕然一棵树,气势逆转。村民举起了砍刀,砍倒了它的同类,原本说好的多少年后满坡的油棕香,终是让给了槟榔林、橡胶林、胡椒林、龙眼荔枝树,还有成片的橡胶林。鹧鸪声中,时光转折,油棕换粮食的往日情景已经不可重现,村庄的作物在人世之外次第成熟和被收割,收割作物的人一代代离去,时代也在村童问客从何来时噗噗的笑声中翻页,风杳然,雨杳然,村烟倒没有断过。

  秋乍临,热气不肯退去,白亮的不远处,绿荫围匝的院落边,一个衣色红艳的年轻农妇在撒谷子,一身红艳的鸡群追着她啄食,似乎要啄她的脚,她胖胖的身子在一群生灵中转步,看着,想笑,自有说不出的兴味。原来,天地之寥廓,万事之喧嚣,在龙祖村这里就是一袭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