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3年深秋一个周末的下午。放学路过墨江县城新华书店的我,在书架上看到了秦牧的《艺海拾贝》。书中用培养各种各样的菊花与金鱼来讲发扬特点以形成风格,用鲜花百态讲艺术形式的多样化,用蒙古马的雕塑讲大胆创新……既新颖又形象,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在这之前,我还没看过这种寓理于事、形象生动的文艺理论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书店里的光线黯淡下来了,我还站在书架旁津津有味地看着。 年轻的女售货员走过来:“喜欢吗?买吧!” 我知道,售货员话中有提醒书店将要关门的意思。我翻到书后看了定价,0.78元,但伸进衣袋的手又很快地掏了出来。“好……过几天、过几天……”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放下《艺海拾贝》,走出书店。 我没有这么多的钱。那时,我在父亲工作的云南墨江县城上学。我不愿向父亲多要钱,生活的重担使他沉默寡语,鬓角过早地染上了秋霜。他用辛劳,为我创造了能够维持学习的基本条件,在当时那样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县城,许多同学还没有这样的条件,我怎能再增加他的负担呢! 那天晚上,我老想着《艺海拾贝》,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我记起前几天经过县人委会(即后来的县政府)食堂时,那里在收购干柴。 第二天一早,我告诉父亲学校要加课,便从床底下找出一把砍刀,出了县城。我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走了十来公里,到了一座名叫金厂梁子的大山上,用了两个多小时,砍了一担干柴。本来,我衣袋里的2角4分钱,再加4两粮票,可以在县城的小饭馆里吃两碗米线,但我不知道一担柴卖了够不够买《艺海拾贝》,只花1角2分钱吃了一碗,剩下的一半钱准备添补买书。走这么远的山路,挑这么重的担子,一碗米线顶不了多少事,肚子里咕噜噜叫起来了。 下午3点多钟,我把干柴挑到县人委会食堂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食堂的会计过完秤,递给我8角钱。我一下子来劲了,三步并俩到了新华书店。可是,书架上没了这本书,一问售货员,被县文化馆买走了。我问书库里还有没有,回答全县只进了这一本。我回家吃了饭,想到文化馆去借,没想到书刚登记上架,就被人借走了,后来去了几次也都没借到。 没了这本书,我像丢了魂似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见桌上摆着一本《艺海拾贝》。下班回来的父亲告诉我:“县文化馆经费困难,连工资也发不了,上面通知可以折价处理一些图书,我就给你买回来了,4角钱。” 那天晚上,我一口气把这本近15万字的书看完了。此后,我一直把它带在身旁,从学校到插队落户的西双版纳傣族村寨,从被调去工作的县报道组到部队,从云南到北京,许多东西丢了,这本书一直保护得很好。 1970年的春天,正在插队落户的我被选为出席思茅地区“学代会”的知青代表,兼写一些代表将在会上发言的材料。我们被安排在地区革委会招待所的一间屋子里。分派我写的材料,已经折腾好几次了,一位名叫于升鳌的军代表总是说,你的文字很好,就是思想上不去。怎么才能上去呢?我不知道,问于军代表,他讲了半天,我又听不出个所以然。 一天下午,我将材料又改了一遍,交到于军代表住处,回来后乘空闲又拿出《艺海拾贝》看起来。忽然,楼下响起了鼓锣声、鞭炮声,我随手将书放在桌上,下楼想看个究竟。谁知返回后,见于军代表坐在桌子旁,铁青着脸。我意识到什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我们谁也没说话。过了一阵子,还是于军代表先开口:“报上已经批判秦牧了,批判《艺海拾贝》了,你是写‘学代会’材料的,还是‘学代会’代表,怎么能把这样的书拿到会上来看呢?” “我……我在农村,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不知道。” …… 待我回过神来后,发现桌上没了《艺海拾贝》,拉开桌子抽屉,没有,打开挎包,也没有。于军代表拿走了?这不成了我的罪证了吗? 我的后背透出一股凉气,脑子一片空白,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我在屋里翻腾起来。拉开枕头,枕头下有一本书:《艺海拾贝》。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真的,《艺海拾贝》! 我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两行泪水扑簌簌往下流,急忙追下楼去。于军代表走远了。 18年后的一天,在北京军区战友报供职的我从本报三版上看到一则讣告,逝世的首长名叫于升鳌,其简历里任过某工区副政委。我找老编辑打听,得知他曾随工区部队执行过援越抗美任务,其间被抽调到思茅地区“支左”。我捧着战友报的双手,颤抖起来了。 老政委,我们怎么这样巧,又怎么这样不巧呢!? 一次,女儿见我仍像过去老看《艺海拾贝》,就说,这书再版了,装帧很好,我给您买一本吧。 我说,不,这本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