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清楚，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30分，我们系统要开一个全国性的电视会议。2时26分，我在办公室看了表,然后下楼到会议室。坐下不久，邻座的两位女同事就说感到头晕地动。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抗拒，我的确没感觉到。也几乎在这个时候，北京主持会议的领导当场宣布：四川汶川发生7．8级地震。

　　会议在继续，我默默地退出会议室，来到隔壁同事的办公室，同事也是四川人，我们焦急地在中国地图密密麻麻的标识中寻找到汶川的方位。我初步测试了一下它与我的老家四川仪陇相隔差不到300公里，距成都近100公里，又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看到了网上发布的第一张地震时成都市民的惊恐图片。

　　我这时才感到事态的严重，即刻拿出手机拨打在成都七弟的电话，不通，再拨不通，几乎全部亲人的电话都处于断线状态。自2001年父母去世以后，我有三位兄弟姐妹在成都安家立业，六位侄儿侄女或读书或工作。四川不仅是我的故乡，成都更是我的牵挂之地。

　　直到晚上6时30分,手机上终于传来七弟的第一条短信：“哥佬倌：当时感觉是死定了。”据七弟说，地震时他正在七搂的办公室上班，开初的剧烈摇晃使他不知所措，直到有人叫起来“地震了!”他才和着惊恐的人群一起冲到了大街上。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哥佬倌”在四川方言里的称谓就是哥哥的意思。但又略带一种调侃戏谑的语意。在也许就是生离死别的时候，七弟这条极富幽默的短信让我如释重负。几乎同时，我收到遍布成都、重庆、德阳、南充所有亲属报平安的短信，久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7时整，新闻联播开始大篇幅报道四川地震的消息。说实话，地震这个词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概念,搜索大脑中全部信息我也无法复制一张如此大地震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灾难的图片。但是,从在飞机上接受记者采访的总理凝重的脸上使我有一种不祥之感。新闻报道的第一条消息是都江堰中医院、聚源中学垮塌的电视现场画面。在凄风苦雨之中，那位仍坚守在岗位上的女护士噙着泪水说：我的老公还埋在这座楼里。在聚源中学垮塌的断壁残垣中,我看到被水泥横梁卡住仅露出头部的一名中学生已经奄奄一息。而全校近200名学生也像他一样被钢筋混凝土吞没。据报道，地处震中的绵阳市汶川、北川县以及德阳市的汉旺镇交通、信息全部中断，那里的灾情自然更为严重。

　　从这晚开始，无数惨烈血腥的图片扑面而来，从电视里、从网络上。我知道，五月的四川是最为生动的季节，山青水秀，草长莺飞。而今，如画的故乡被撕碎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嗷嗷待育的婴儿，正值花季的孩子,瞬间阴阳两隔。我一生也不可磨灭的那几张图片是：北川中学那位只差一步就跨过生死界限的女孩，蓝色的牛仔裤绿色的体恤和依然飘逸的黑发。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可就在这时，教学楼垮塌了，她嬴弱的身躯被一根水泥横梁死死压住猝然而去；在映秀，6名花朵般的孩子相拥一起，俯卧在废墟的凹处，她们已经死了，却似乎依然沉睡在如梦的童年里；在汉旺，那只从钢筋混凝土中挣脱出的手，发黑的手指紧攥着一支血色的铅笔直指苍天，那是一种怎样悲惨的诉说……

　　在这场地震里,最先让我感动的是成都市的两个群体，一是出租车司机，他们得知都江堰灾情严重，伤员多运力不够的消息后,几乎是马上自发地组织起来跑去救援。在四川电视台直播的电视画面里，我看到数百辆出租车在漆黑的夜晚里排成长龙，司机们打着应急灯，等待着急需救援的人。一个女司机几乎是央求地向过路人喊道：去成都，免费!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另一个群体是献血的市民，在昼夜不停的献血站前面，无偿献血的人们绵延几公里,以至于血库“告急”，储存不了。晚上，我接到了七弟的电话：四哥，感动！感动!真让人感动！！成都现在遍地好人，个个都是志愿者,几百万市民简直就成一家人了!

　　七弟这个充满激情的电话使我一夜无眠。我至此开始关注那块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关于生命与心灵的另一种命题。我的心是极度矛盾的，我不想把哭泣当作歌声，把灾区当成秀场,但心灵深处确实埋藏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我想看到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面前，故乡人民的精神状态和生命态度。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一个接一个金子般的故事，在抖落了震灾的尘埃之后不屈地涌现出来。这些画面、图片或文字随着现代媒体的传播，如大地震本身一样震撼了世界，也震撼了我。如今两年过去了，这些画面和文字在我的脑海里依旧清晰如昨：红白中学所有死去的老师挖出来都是同一个姿势，双手按着几个孩子。其中一个手还指着门口逃生的地方;汶川中学一位12岁的女孩，地震发生时，她的胳膊被教室的门卡住，为了让后面的同学跑出教室，她忍痛拽断了胳膊;那位至今不知名的农民丈夫，坚持将妻子的尸体与自己捆绑在一起骑着摩托车回家；那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际，在左手腕上给女儿留下“我欠王老大3000元”的遗嘱；那在一息尚存时用木棍划出的绝笔：“姜栋怀，高中一年级一班。爸爸妈妈，对不起，愿你们一定走好!”；那位用跪着的躯体护着仅有三个月大婴儿的母亲，母亲被压得变形，而孩子却毫发未伤，医生在孩子的襁褓中找到一只手机，屏幕上有一段已经写好的信息：“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这种爱真正会感天动地，这种死真正令人神共泣。在那地动山摇、骨肉分离的瞬间，没人会知道诞生了多少这样的故事。在电视、网络庞大的信息海洋里，我仅选出这三组画面和文字：老师与学生、丈夫与妻子、孩子与母亲。它完全能代表亲情、爱情、友情和社会之情，那是支撑人类生生不息的最本真的情怀。流年远去，岁月无痕，可2008年5月发生在故乡的生命故事将永远灿若夏花。故乡人民在突如其来的大灾难面前用躯体和人性筑垒起了一座新的精神长城。历史必定记住2008年5月12日，记住这场大灾难，记住在这场灾难中奔涌出的万千精神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首悲壮的颂歌，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曲凄婉的绝唱，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座雄伟的雕塑。

　　[ 心香一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