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连队几乎倾巢出动,去百里之外的红湖“支农”。那时我还是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帮助知青插秧。这是去红湖之前团部给我们明确的具体任务。 这时正是乡村春耕的大好时光。车外是一片翠绿的原野,有清草样清凉的味道,弥漫在裹着黄尘的空气中。 经过急行军,我们的车队终于在晌午时分驶入了红湖。 红湖是一个围海造成的人工湖,原先看不到边的湖面,不知何年何月被知青用手推车填出了辽阔的稻田。在这里种田的都是六、七十年代初,从祖国四面八方来的知识青年,操着七、八种地方方言,很是动听。湖区很平坦,简易公路绕湖穿行,两边是灰白的桉树,迎风而摆的杨柳,差落有致的茅草房建在湖边,实际上这是以生产建设兵团为建制的知青农场。知青对我们的到来非常热情,早已把宿舍、厨房腾空并打扫干净,好像迎接自己的亲人;孩子们围在战士的四周,指着背上乌黑的冲锋枪,肆无忌惮地叽叽喳喳大惊小怪;农场的领导对当兵的到来有种本能的好奇和兴奋,他们跑来跑去把连队安排妥当,又陪着官兵看完电影《地道战》才离开。矮个子场长站在溶溶的月色里,握着光头连长的手一再叮嘱:你们有什么困难一定给我讲喔,咱们是军民一家嘛。 尽管“支农”是临时的,但连队的日常管理还是相当严格。晚点名时,光头连长总忘不了用很凶的口气,对自己的部下反复训示:同志们,红湖是个好地方啊,美女资源也十分丰富,但成份比湖底还复杂,大家要筑起思想防线,坚决抵御住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我再一次重申:平时外出要两人以上,按时归队,谁要在外面和姑娘拉拉扯扯,打情骂俏,想立功入党门都没有,严重的还要处分呢。这时,队伍里有人打了一个响屁,满脖颈青筋的光头连长似乎觉察出了什么,用很浓的四川口音提高声调说:怎么啦,说得不对吗?大家说,我说得对不对?大家把头伸长一点点,齐声喊道:连长说得对。实际上,连长的训斥没有得到彻底的落实,把士兵的青春冲动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的做法失败了。“支农”完后有几个战士和女知青偷偷恋爱上了。有个战士甚至退伍后没有回老家,而是直奔红湖和自己的心上人结了婚,直到现在还打拼在红湖,成了养鱼专业户,日子过得蛮红火的。 看看田洋的辽阔。越辽阔,越觉得劳累。几天以后,士兵的热情大减,插秧的进度一天比一天缓慢。为了便于开展劳动竞赛,场长把我们和女知青安排在同一块稻田里插秧,但女知青插得比我们快,我们总想追上她们。于是大家就热情高涨,手像鸡啄食般不停地往田里插秧,笑声回荡在田野上。此刻阳光灿烂,海风怡人,有一些女知青回过头来看我们。她们都是些清秀、漂亮的姑娘,这一眼,就会使我们有突然而至的温暖以及惊心动魄的感受!我甚至看到排长、班长的头也常常往回拧,手脚也有些忙乱。我身边的三班长勇敢得很离谱,当一个长辫子姑娘挑着开水过来时,他主动迎上去接过水桶并和那女子搭讪。那长辫子姑娘长的眉清目秀,身材如柳,胸脯起伏,嘴边长两个深深的酒窝,时不时抿着嘴笑。三班长说三句她就回一句,或是三班长说两句她只点点头。我暗暗地说了句:这姑娘真漂亮呢。据说,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来农场改造已经五年了,谁都说她表现好,可上头就是因为成分太高把她排斥在团外。光头连长见大家都屏声静气,将目光集中在长辫子姑娘的身上,紧张得以为出现了“糖衣炮弹”,立即丢下手上的秧苗,挺直身子大声说:喂喂,大家累了吧,累了大家就唱唱歌把精神提起来。说完,便自告奋勇指挥大家放开喉咙大声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唱完又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接着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歌声此起彼伏,连女知青也不甘落后,跟着士兵一齐唱起来。在震耳欲聋的歌声中,大家的热情又高涨起来,长辫子姑娘也离开了稻田又回驻地挑水了,苗条的身影渐行渐远的时候,三班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那粗重的气息直扑我的耳际,我吃惊地回头看着他,他却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膛黑红得骇人,连右手插下的秧苗也歪歪斜斜,仿佛刚被强海风刮过似的。 此后,每当傍晚,三班长都要拉上我逛一趟湖边。奇怪的是,我们几乎每次都不经意地遇到长辫子姑娘;三班长装着不认识把头拧开,我朝她点点头或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其实,三班长与长辫子姑娘之间的交往已经升温。有一天晚上,三班长单独外出,回来得很晚,我正好站岗拦住他。我说,你与长辫子姑娘约会了。他点点头。我说,你不怕连队处分吗?三班长说,怕什么,大不了回农场和她一起当农民。我说,传出去对连队影响不好吧。他说,那有什么办法,我的确喜欢她。我说,她喜欢你吗?他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接着他恳求说,我们是朋友,你要替我保密啊。我无奈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三班长和我的关系非常铁,平时他经常教我打篮球,还送过我十斤粮票五尺布票,我也用自己的津贴给他卖过两包佛山产的盲公饼。因此,三班长喜欢长辫子姑娘我早就看出来了,对他的行动我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坏了他的好事。他也觉得我是一个能让他信得过的人,经常在我夜里站岗时就偷偷外出和长辫子姑娘约会。但好景不长。有一天,三班长终于被光头连长叫去连部训了一顿,长辫子姑娘也被场长叫去“耐心说服教育”,从此以后俩人就不敢见面了。焦急万分的三班长,让我给长辫子姑娘送过两次纸条,她也让我替她给三班长送去了一条花手帕,并捎话说永远爱他,海枯石烂不变心。让我料不到的是:连队离开红湖不到两个月,长辫子姑娘就结婚了,丈夫就是场长的大儿子。三班长知道后,关着门喝了一天的闷酒,半夜时哭着用火点燃了自己的被子,年底就病退回湘西老家了。 小陆是我的老乡,也是个孤儿,一身毛,金鱼眼,誓死要当军官,到了红湖后与我们这些老乡合不来,他是天未亮就起床,站在湖边的田埂上发呆,酝酿着他革新的电动插秧机。说白了,这是一种非常简陋而又无法成功的插秧机———即在两轮手推车上装上自动插秧的机器。在此之前,有知青已经研制了两年,始终还是没有解决自动分秧的问题。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研制自动插秧机是他主动向连长和场长提出来的。尽管他熬红了眼睛,牺牲了多少休息时间,但到连队离开红湖时,他的自动插秧机还是没有做出来。支农结束评功评奖时,所有的干部战士都一一被表扬过,唯独光头连长没有点到他的名字。他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像个孩子似的。无论成功与否,我估计他永远会记得红湖。前年,我回老家探亲遇到他,酒足饭饱后他突然说起了红湖说起了自动插秧机,两眼泪汪汪地感叹:红湖,红湖,我一直都没有忘记啊! 在红湖,除了插秧,没别的事可做,时间显得很空余,我就在笔记本上写些日记、连队纪事之类的小文章,有篇反映军民关系的小通讯,题目叫《情满红湖》,没想到在军区一张小报上发表了。政治处牛主任在巡视连队时看到了这篇习作,他认为好,感叹了一声:是人才,得好好培养啊!过了几天,他派宣传股的胡干事来调查我的情况,但当时的瘦高个指导员舍不得我走,故意把我的表现说得很糟,胡干事回团部汇报后牛主任再也不感兴趣了。我后来想,没调成也好,因为文章写得并不好,只不过迎合了当时的形势罢了,去了的话也会尴尬。 完成支农任务,我们背起背包,拿着水桶脸盆,晃晃铛铛地爬上军车。在鞭炮声和知青的欢呼声中,“解放牌”军车在红湖的边缘绝尘行驶,我们望着渐远的一大片蓝色湖面,依然破旧的茅草房齐声高喊:红湖,美丽的红湖!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光头连长、研究自动插秧机的小陆老乡,都没有忘记红湖。直到现在,我们有机会碰到一起,仍然兴趣十足地说起红湖的风光,以及给我们送开水的长辫子姑娘。 长辫子姑娘你今在何方,日子过得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