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到丽江是有备而去的:观赏“印象·丽江”,倾听“纳西古乐”……我是去寻求心灵的感动,就像给汽车去加油,但我没有想到,我却在这儿找到了另一种感动,那就是记忆深处的菌子的感动。 菌子就是蘑菇,可以说久违了。 小时候的很多记忆是和菌子相连的。 父亲是海南文昌人,当年是马来西亚的归侨,是黄埔军人。1956年他从18军转业到了贵州松桃县。这是一个三省交界的民族自治区,是个崇山峻岭的山区,父亲被指派到这个山区建立林业局,从此,父亲在此生活、工作几十年直到病逝。 在几十年的艰苦开拓、创业中,父亲爱上了这片山林,爱这山林中的一切,其中也包括菌子。其中有几年,我们的生活和菌子密不可分。那是中国人民最困难的自然灾害时期,没有人能逃脱这场灾难。父亲是军人出身,有战争练就的一身求生本领,他带我们开荒种地,带我们下河捕鱼,带我们上山采菌,打野果,只要他能想到的,我们都去做了,这才让我们逃脱一劫。我们吃过用“救命粮”野果做的粑粑,吃过葛根作的凉粉,吃过从老鼠洞里挖出的粮食,但我们吃过最好吃的还是用大量的菌子、白菜、和少量的面粉做的疙瘩汤。 幸得有拾菌子的乐趣,有菌子的美味,阴晦苦涩的饥荒年代才像被罩上了一层明亮的色彩,变得意味深长而令人难以忘怀。 最让人兴奋的还是拾菌子的过程,父亲带我们走十几里山路,带到一个山坡,一个有满山松树、丛树的山林跟前,他就会说:“这儿肯定有很多菌子,你们去吧!”父亲好像是有菌子给他作卧底似的,他说有就肯定有,我们从没空手过。我们迫不及待地四处散去,往每一根松树、丛树底下找去,不一会就传来一阵阵惊叫:“我找到了,好多菌子呵!”明黄透亮的硕大的、手感似泡沫的牛巴菌到处都是,无私地一结就是一大蓬,街上卖的就数它最不值钱,但我却喜欢它的味道,软软的、糯糯的;长得最整洁的是松茸,大如小碗,小如墨水瓶盖,都是淡粉色,几乎没一点暇疵,像一把把大大、小小的降落伞,不同的是它是从地下冒出来,而不是从天上降下来;最喜欢的还是丛树菌,它有一种奇香,口感又特别爽,只不过它的样子却很不好看,它那肉红的菌身布满了大块大块的青、紫的斑点,仿佛它是刚被山鬼痛打了逃到地面上来。这个菌是大家最喜欢的,如果小背篓装不下了,大家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别的菌子倒掉只装它回家。 更让人期待的是,父亲会边走边给我们讲故事,会在中途休息时给我们讲故事———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讲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讲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同时父亲还教我们如何辨认菌子,他通常说的一句话是:“不用被外表迷惑,愈是鲜艳的、好看的菌子愈是有毒,最好吃的、最无害的往往是那些不起眼的。”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个冬天,那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棉袄,下午往回走的时候就把棉袄脱了,把它盖在装满菌子的背兜上。待走出林子,才发现棉袄不见了,不知在林子里什么时候被什么树枝挂走了。那时有一件新棉袄是非常不易的,我又心痛,又害怕,急得直哭。我要回去找,爸爸一把拉住我,他笑着说:“算了,丢就丢了,没准是哪个小矮子拿去给白雪公主了。” 这一说我就破涕为笑了。 父亲的所为所言已经起用在我们的生活中,沉淀在我们的精神里了:包括用辨认菌子的方法去辨认人和事,包括用浪漫的态度对待生活中的坎坷,包括以决不放弃的态度对待命运,还有从小常常每天步行几十里锤炼的良好体质和身手敏捷……父亲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黄埔将士,他一定未雨绸缪,像谋划一场战略,在从长从深考虑他的这些儿女在这种特殊政局下的生存了。 当我们终于明白这一切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和父亲有联系的东西已经愈来愈少了,所以当终于在纳西看见久违的菌子时,我才会这么动情,这么情不可捺。 最早看见菌子是在束河的街市上,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舍不得放下;在去香格里拉的沿途一路眼馋地看着在公路边叫卖菌子的村民;路过一座座长满松树的山林,我实在耐不住,一次次叫车停……终于在香格里拉集市见到一背背,一筐筐的松茸菌、鸡枞菌时,我再不能放弃,我没有还价满心欢喜地以15元一斤的价格买了一大纸箱。 我终于心满意足了,我可爱可亲的,我久违的菌子呵,在事隔几十年后,我终于又可以带你们回家了! 跟我回了海口的菌子,那娇嫩的身子,它们终于抗不住长途跋涉和高温,耐不住在纸箱三天三夜的窒息,它们已快整体崩溃了。但我还是没有轻易抛弃它们,我把它们仔细擦拭洗净了,我把它们晒干了,我把它们用菜油炸香了,我把这些浓缩成了千古难寻的精华的菌子油,分给了我最亲、最爱的人。 我只留下这些记忆,这些感动,只留下这篇文章,留下写这篇文章时从心底涌出的永不会干涸的泉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