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他又在我的客厅里留下一些烟头和残茶。我不抽烟，也极少在家里独自喝茶，只有他时不时叩门来访，我闲置的烟灰缸和茶具才锃亮登场。在这座家居不轻易示人的城市，他是我不多的几个会随时随意登门的朋友之一，常常来无约去无影。

　　世间的相识，有太多的机缘巧合，我与他的相识也是在不经意之中———去年夏天多雨，我冒雨到他的小食店吃饭，吃毕雨歇，我竟将雨伞忘在他的店里。晚上我再去取时，他笑哈哈地从收银台将雨伞拿出，递伞又递烟，一脸的憨厚热情，一嘴的呲牙咧齿。当他听说我也经营着一家小饭店，便一时怔住，半张着口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随即哎呀哎呀了一阵，马上紧握我的双手视为同道，然后索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当今时世很流行一个新词，叫“失地农民”，他便是一个来自四川的失地农民。据他说，他那个仅有几百人的村子在县城附近，五年前村里大部分农田被征用，最初忙前忙后的乡干部说是要建工厂，村民们都可以穿着鞋袜手脚干净做工人，按月醮口水领工资。不久果然盖起行行列列的厂房，远远望去，崭新的白色厂房似乎比他的村子还大。但是在村民们的翘首等候中，却始终没有大型机器的隆隆声。

　　那时村民志得意满地捏着征地款，风风光光。每天傍晚，许多院子都不约而同传出喝酒猜拳声，村口的肉铺也由一家增加到两家，几乎家家户户都购置了象征脱贫致富的摩托车。村里一些衣衫光鲜头发油亮的小年轻，在村道将摩托开得风驰电掣，威风凛凛，那时他们出手宽绰，恋爱很容易谈成，并且有足够的底气频繁换女友。

　　他就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征地运动中，凭着口袋殷实，毫不费劲就将邻村一个女孩拿下，然后结婚生女。当时他就同父母商量过，用这笔钱去做生意，这样就可以钱生钱，钱滚钱，但看到村里大部分致富后出门做生意的人，纷纷哭丧着脸血本无归，他就不敢再提生意之事。想想也是，一个世代居住农村的人，憨厚有余，灵敏不足，对付房前屋后的猫猫狗狗尚还可以，哪能对付得了生意场上瞬息万变的险恶风云？

　　夫妻俩先去了东莞，又去了深圳，去年初春才水陆兼程辗转来海口。不管是东莞还是深圳，他俩只能一头钻进工厂，每天在工业流水线上重复着自己简单而乏味的工作。累倒是不累，只是除了能看到每月的薪水，在哈欠连天中却永远看不到自己的任何前途。他携妻奔赴海口，是一个老乡经营多年的川菜馆要让他接手。

　　一个在城市里自轻自贱躲躲闪闪的农民，如何懂得这些？生意当然不会做得风生水起顾客盈门。相反，却是一会某个服务员闹着提工资，一会厨师恐吓着要辞职，或者某位顾客拍筷嫌菜肴难以入口，某位嫌端上来的米饭是劣质大米……事无巨细，是非曲直，往往害得他夫妻晚上一身疲惫回到家里，还要大眼瞪小眼，还要互相埋怨互相怄气。

　　这一次，厨师提出要请假一天，回海南乡下参加弟弟的婚礼，又一次恐吓若他不批准就立刻辞职。他咬咬牙，黑着一张脸妥协了。店是小店，只有一位厨师，厨师一走只能关门歇业。也就是这一天晚上，他又来到我家里，端着一杯茶喝了又喝，他长吁短叹了一番之后，言谈中竟羡慕起我来。确实，我比他幸运。对于海口，我也是外乡人，但可以这样说，我已在这座面目冷酷的城市站稳脚了，甚至可以装模作样当主人了，我很早就懂得讨好这座城市，渐渐与这座城市日久生情，渐渐融入陌生而体面的生活方式，渐渐熟悉这里的众多巷道、众多街心公园和店铺，还有暗地里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子……

　　这晚他同样没有早退之意，他随手弹了一下烟灰，眉毛一挑，随口谈起远在四川老家的父母。父母年迈，如老灯弱光，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虽然还有两个姐姐嫁在附近，可以时不时回来尽孝，但是父亲或母亲一旦生病住院，要他千里迢迢赶回去，耗了很多时间不说，又误事又贴路费，一年到头再算账，他的小饭店就没什么赚头了。

　　谈话到这里，他摇头，再摇头，气氛确实有点沉重。照我的理解，他夫妻打工挣不到什么钱，独自做生意又是惨淡经营，已没有可望可即的变数和前途，倒不如回老家去，还能时时伺奉高堂父母。

　　想不到，提及回家，他更是摇头。他说自己种庄稼的地全被征用了，剩下不到两亩坡地已租给别人种果树。没有地种了，自己回家去还能做什么？除非自己愿意得过且过坐吃山空。

　　这时电视上正播放着魔术节目，他眼愣愣地看得津津有味，看毕，他笑着说，如果他有点石成金或隔墙取物的本领就好了，那样他就会马上变成有钱人，就能在城市里买房买车，就能将父母接来享享清福，傍晚父母还可以像城里老人那样跳舞做操。

　　听后，我也笑笑。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又看看他蓬乱的头发，胸腔里竟有丝缕挥之不去的心酸和忧虑。

　　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却不让我再送下楼梯，他的身影很快在楼梯的拐角处消失了。我一个人怔怔站在门口，听咚咚咚的脚步一点一点远去，直至这一线脚步声在城市的深夜，轻得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人生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