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在刻画人物时,借助直接心灵描写,把人物交往处世时的隐秘动机揭示较多,但更多的言行描写停留在外显层面,据此要让读者一窥人物的心理动力,或者从言行中发现其思想性格,就带有一定的推断乃至想象成分,因此也难有确凿定论。更不用说作者在描写时有意留下的大量空白或悬念,以进一步引发读者想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小说颇具魅力的特征之一。
例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见过老祖宗后,两人间有一段对话: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
老祖宗和黛玉彼此问出了相似的问题,但得到的回复反差很大。黛玉回答时用“只刚”来修饰“念了《四书》”,已经低调,想不到老祖宗代贾府姑娘们的回答才真叫低调,“不过是认得两个字”,显得黛玉本来已是低调的口气倒有点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于是,后来宝玉回府,对黛玉问同样的问题时,黛玉话风大变,请看这一段: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一般认为,黛玉把“读《四书》”的回答改变成“些须认得几个字”,其实是呼应了此前老祖宗的低调回答,也是她刚进贾府,对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自我告诫的具体落实。作者直接写出她如此言行的动机,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
但毕竟,黛玉的这种心理动机,作者并没有给出直接的心理描写。于是,便有学者提出了另外的解释,比如,北大的漆永祥就认为,林黛玉是根据不同对象而对回答作出调整。在他看来,如果让黛玉把回答老祖宗的话和回答宝玉的话互换一下,两位听者都会讨厌。所以,这其实是黛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有“听众意识”。
这两种解释,哪一种更有道理?
尽管本人比较倾向于第一种“低调说”(毕竟黛玉回答宝玉的话,跟老祖宗的话太像了),但感觉两种不同解释,在说明黛玉随机应变这一点上其实也没有本质区别。
《红楼梦》中人物创作的不少诗词,大部分是跟人物自身的气质修养、生活趣味联系在一起的。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成立诗社,诗社众人借咏白海棠来决胜负。其中,宝钗起笔的“珍重芳姿昼掩门”,以及颈联中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那种自我封闭、更希望把情感平抑在不留痕迹的状态等,是在咏花的端庄内敛气质中,也把自身对淑女形象的期许透露了出来。相比之下,黛玉的诗作以“半卷湘帘半掩门”起笔,又写出颈联的“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似乎直接对峙了薛宝钗的矜持与含蓄,而那种无须过于掩饰情感的潇洒和自然态度也跃然纸上。
关于对林黛玉和薛宝钗各自创作的海棠诗理解,红学界似乎并无分歧;倒是对如何看待周边人对两人的诗作评价,具体到如何理解李纨和探春的论断,还是有不同看法。而这种不同,还牵涉到整理者的标点问题。
在小说中,林黛玉的咏海棠诗是最后写就的,当她把构思好的诗作写到纸上时,几乎赢得大家的一致好评。但接下来,小说写评判者李纨发表意见时,却把薛宝钗评为第一,跟众人意见明显不合: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关于这段描写,北师大的李小龙在比较各家不同整理本时发现,俞平伯先生的整理本与多种通行的整理本不同,在探春所说的“这评的有理”后面加的不是逗号而是句号。对此,李小龙颇为赞赏,并对这里加句号而不是逗号,给出了一个比较别致的解释。
在他看来,把探春说的话用句号断开,使得两句话分属于两个层次。前一句是认同李纨的判断,把薛宝钗的诗作评为第一,当这层意思通过句号归结后,探春又在她的第二句话中说出了另一层意思,就是在余下的写诗群体中,黛玉是最好的,所以应该为第二。换句话说,她所谓的黛玉“当居第二”,主要不是在跟宝钗比,因为冠军争夺结束后,就该评亚军了。而黛玉当亚军,无可置疑。由此看出,探春说这话既肯定了宝钗,又在很大程度上照顾了黛玉的脸面,是符合探春之“敏”的特点。这样的解释固然别致,但也是建立在推测乃至想象的基础之上的,而且其对探春这一人物的建构性想象——想象探春会在那样的周全思考后又加以曲折表达,已不是探春的做派,而是更像宝钗了。(《解放日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