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一件器物十分钟爱,那这件器物一定是他生命中离不开的东西。父亲与他的那把锄头,也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在四季的轮回中,这把锄头诠释了父亲这辈子朴素的笃定和荣光。
冬日的一个晚餐上,父亲突然放下碗筷,对着我们说:“我想添置一把锄头,明天去开挖一块地,种一点菜。”我们先是一愣,复又平静下来。
父亲的话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太孤独,找一点事做做;二是看到到处都是荒废的田地,心疼了。当然,在我看来应该是后者为主。
我们的老家在大别山的南麓,那是一个山多地少、土地贫瘠的地方。世世代代的村民为了生存,用得最多的农具就是锄头,每家每户最常见的农具就是锄头。那一代流行的话就是“锄头下面有黄金”“没有贫瘠的土地,只有笨拙的锄头”。锄头代表着勤劳,代表着富足,代表着家业的兴盛和生活的细水长流。
打我记事起,父亲出门扛的是锄头,进门扛的是锄头,早上最早摸到的是锄头,晚上最后收捡的是锄头,雨天用的是锄头,晴天用的也是锄头,可以算是锄头不离手,锄头不离身。
早春时节,细雨霏霏。父亲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右手一挥,把锄头扛在肩上,那画面定格在我幼小的心中,如一道美丽的彩虹。父亲走田埂、走塘埂、走库坝,看哪个缺口未堵,哪个阀门未关,他都会用锄头开挖平齐,用锄头取土填上,用锄头撬动石头合上。父亲的锄头既能就地取材,又能借势发力,把初春的农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仲夏之夜,热浪升腾。父亲好像从不怕热,扛着锄头依然忙碌在田间地头。那季节,庄稼长势旺盛,对雨水的渴求也大,父亲用那把锄头调剂着田垄水量的大小,用锄柄上端探测水位的高低,下端估测田垄土质的松硬程度……一会儿开闸让渠水哗哗而下,一会儿半掩闸门让沟水汩汩流淌,一会儿收闸让水面回转,直吐芳香……多少次,在清风拂面、虫鸣入耳、夜色深笼之中,父亲倚着锄头,吸上一口烟,细数播种的岁月和收获的期待。多少次看到父亲深夜回家,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锄头,像是放下那一年幸福的收成。
暮秋悄然而至,天高云淡。父亲依然扛起锄头走进田间地垄,他手中的锄头像是长有眼睛,对不同地块进行不同安排:起埂的起埂,开沟的开沟,填平的填平,翻新的翻新,合垄的合垄。父亲说:“土地是有灵性的,锄头是有感知的,庄稼轮着种,土地轮换着用,这样的收成才最好。“这是父亲多年农耕经验的总结,而那把锄头呢,也把我们一家的生活变幻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
隆冬到来,父亲抗上锄头钻进山林,钩摘挂在树上的干果,挖取树根枯枝,并且就地折断,劈开,捆扎,那些枯枝干柴燃点低,燃烧快,放入炉灶便“噼噼啪啦”作响,用来烤火,一屋子的温暖,让我们家的冬天不再有寒冷。
父亲这一辈子离不开锄头。记得那年,我们全家搬入县城,搬家那天,父亲第一个就把那把锄头装上车,还饶有兴趣地对前来送行的村民说:“到县城我还可以种菜的。“的确,在其后的20多年里,父亲竟然在城郊附近租种了一块农地,冬天种萝卜,夏天种茄子、青椒,帮全家度过入城之初的那一段艰苦岁月。此后,我们兄妹逐渐长大,相继分开,但父亲种菜的热情不减,每每还电话告诉我们他的收成,或自己登门送货,或让我们回家取货,或托他人捎来,喜悦之情在“大家”与“小家”之间流淌。后来,母亲病故,父亲孤单了许多,但他还与锄头相伴,每天还是戴上草帽、扛上锄头出出进进,我们依然能看到他对土地与收成的热爱,看到他充盈全身的劳动神采。虽然岁月催人老,但生活还要继续,父亲一直认定:创造生活的力量就在自己的手中,与锄头相伴一定不会孤单。
这个冬天,我把父亲接到我们身边,本想借助这如春的冬日,让父亲有一个歇息和调养,没想到父亲还是有他的不自在,心疼田地,心爱锄头,心想他那过往的手下的那块块菜园、畦畦果园、片片田园……哦,是父亲与锄头的缘分太深呢,还是他生命的四季里,本身携裹着一份耕耘天地间的情怀呢,我想,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