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即日起,文化周刊·椰风增设新栏目“烟火珠崖”,主要对海南市井文化进行深入挖掘。主约对海南文化有一定研究的作家撰写。
巷子是牛车巷,从少史巷进去,七拐八弯,会拐弯到头昏,如从解放西朝人和坊进来,便通畅许多,还会被两边墙上一排图说琼剧掌故的图片惊到,名伶优角,恍如颗颗晚星,照过琼岛夜空,零落迭代,后续有人,算是一种茂盛生长至今的地方文化。这样的旧城街道平面文宣,镶嵌在牛车巷里,不失为有心者的一怀情趣。巷子一折过去,便是一座土地公庙,一看就是土地公给过往行人让路了。庙挨着墙壁立着一般修起来,浅浅薄薄的,小小矮矮的,一副对联仿佛从天贯到地:白发知公老,黄金赐贵人。香火在对联间烧着,灰散烟缭,都明旺着,神气森严。有小学生放学,在庙公后遮半边脸,突然窜出抓同伴,童声笑骂一阵后,复归于小巷的宁静。牛车巷是海口老所城里的一根细脉,婉转伸延,但不深,里面的时光细碎,散落成生活,日常本来如此,跟岁月历史这些沉重文雅的词语没有多少关联。一日之内,市民和游客进出于这根细脉,像极了脉管里一个个移动的影点,近听声声噪杂,高俯巷道成网,如一帧帧有温度的影像。如今,牛车巷已然不见牛一头车半架,巷名的由来我问过,有人说,很早以前,县乡货物运到海口交易,几乎靠牛车,牛车浩荡,早晚麋举此巷,得名牛车巷。这个名称,倒符合海岛人简洁明了的性格,眼里所见,便是最真,心里所喜,自是最好。
从西边赶过来的阳光被高楼拦住了,同时拦住的还有街道上的喧闹,阴凉和安静瓜分了牛车巷子的整个午后。巷子与人和坊进门处的交叉口,好像是谁在时空里挖出的一个窟窿,多少年来已经是这样了。这里藏着一家茶店,是老营生,味道陈年而正宗,价钱不欺客。巷子是老海口任何一条老巷子的样子,茶店是骑楼深处任何一间老茶店的复制。眼前,是一张张沿着巷子次第摆开的桌子,桌子是叉脚打开的那种,平时靠墙竖着,客人来到自个撑开摆上,巷子有多深,桌子就摆到多深,深到店家可以看不见客人,但人心不深,市井升斗小民的旧风尚依然被看见。茶客吃完茶,一声“敲数”,如店家不应声,往桌子上压钱就走人,店家来收钱之前,钱就一直在桌子上待着,清风吹也吹不走。茶客总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从巷子里或附近的街道姗姗来到,站店门外,仰脖子抛两声,点了茶和点心,店老板娘应声不久,即给送过来,身体壮硕的老板娘热情着,端着盘子,顶过肩头,在逼仄的巷子里来回蛇行,世界在她眼前廓然无碍,一派清平。客人坐在片片凉阴里,说着比茶水还淡的话,说着说着就被某个新闻事件义愤填膺,老板娘觉得聒耳,一句食饱吵饿,就把茶客的话题给总结了,店家和茶客间的互动,荡漾着敞亮的世风。这条巷子,这家茶店,除了闲散的市民茶客之外,偶有外地人闻声而来,也有像我这样在这座城市里浮生了几十年依然不熟悉它、老想着要寻找一些旧街市气息的“半海口人”。一个假日,我的到来让一脸喜感的茶店老板娘觉得陌生,问我从哪来,我说从海口市来,她噗地就笑了,笑声把茶店里的空气往外推,弹在我敏感的耳膜上,竟觉得这世间的好,就是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直来直去,毫无生僻之感。茶店最里边的角落,烧开水的白烟一阵一阵地飘出来,与茶叶的味道混在一起,似乎要把茶店过去和现在的时光都笼罩住,灌进茶壶倒给客人品尝,而过滤茶叶的纱布和茶勺子,已经被茶水染成深栗色,与茶店的火灶一起历久地维护着店子的老招牌。老板娘时不时就蹲在火灶边弄火,眯着眼睛不停地回应着工仔和茶客的问话。我想,她的语言神经终日这样繁忙,一定很疲惫,但她转过身来,被火烤得通红的脸上竟然挂着一片灿笑。我注意到,茶店往巷子的底部望去,它黑灰的大门犹若巷子的眼睛,看着巷子,眼眶里是一种由近向远的透视效果,静止的画面,封住了时代转身时不经意的浮躁。
牛车巷里的暖和凉,不只是两种物理感受,也是一代代生息在巷子里的人烘出来的光景。无论春夏秋冬,会有风深切地吹进巷子,带着海上的潮湿,裹挟着过剩的信息,声响不太大,被巷子里椿树的叶丛挽一下,被旧宅院刻在门板上的对联招呼一下,被斑驳墙壁上一块上个世纪的电话铁牌淡看一下,就循着巷子向深处游去。风是远去了,但巷子里的人依然还在巷子里与时间相守,从最初到最后。茶店里的客人也不慌不忙地留了下来,在生活的边缘喝着他们的心情,他们会待到被唤回家的手机响了好几遍才起身。他们的身后,先被日暮浸彻,再被牛车巷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