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南望，海南岛地处炎方，孤悬海外，虽古曰“南溟奇甸”、今号“中华宝岛”，但周代只是荒服之表，秦皇之世亦不过是象郡之外徼。自两伏波开琼后，冼夫人再抚而定之，中原文化才随之渐进发展。唐宋之际，乃官宦的流贬谪徙地。王义方、苏东坡等谪宦随行施教、传播诗书礼乐，海南文化进程因此突飞猛进，致明清两代竟有“海滨邹鲁”之艳誉。但近代海南文化却在内忧外患中衰落销沉，致使海南又给人唐宋时期“万里投荒”的那种文化沙漠的南荒印象。山川有记忆，奈何天地无心只能以人为心。那么琼崖文化又倩谁记取作奇传呢？万州周君济夫，雅达勤奋，数十年如一日，用学术札记钩考这片土地的历史记忆，如《椰荫诗话》、《琼台小札》、《苏轼谪琼诗选注》、《琼州杂事诗补注》以及《大学衍义补》、《筠溪文集》校点等，又用诗词文章描绘这片土地上的人情风物，如《石竹斋集》、《济夫诗词抄》等，百宝流苏，聚于一身。近期又将近年读诗读史所得，勒成一书，分清诗漫记、文史杂俎和杜诗日札三卷，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曰《琼台说诗》。前两卷皆不出海南文史畛域，重点又在诗学。若综合此前诗话，再条而贯之，必是一部精彩的琼台诗史。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有个著名的论调：“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高明与沉潜、独断与考索，常人难以兼善，但也并不互相扞格抵牾。没有考索之功，独断之学多流于勇武蹈虚之游谈。《琼台说诗》旁搜广采，求实求是，尽显沉潜之功：或探佚，如发现林纘统的佚诗；或钩沉，如论列《儋县志》未收录的诗人万蔚周；或补遗，如单列一章补遗《椰荫诗话》；或指瑕，如指出王映斗用典不当；或辨误，如指证丘濬《五指山诗》创作年龄不是七八岁、琼台书院的创建时间当为康熙四十九年、《海瑞集》中的《令箴》应为丘濬之作等等。我以为：独具正法眼，不离考索功。书中的很多判断因建立在沉潜考辨的基础上，遂成不移之论。桐城义法，讲究义理、考据、辞章三结合，但若说写诗学小品札记，我以为还得补上第四维：性情。选诗注诗、解诗品诗，离开性情，恐怕终难入上乘。古诗词注释，求是、求实不易，求神更难；品评、溯源不易，望气、观象、辨味更难。读诗是要讲趣味的，而品诗是要有眼光的。一些文史公案的辨析论断，固然要建立在考索的基础上，但诗学的正法眼，却是建立在诗才、诗情、诗识、诗史和经年涵咏的基础上。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诗学的大方之家。

　　首先，立论公允，不阿附传主。如他对杜甫投献鲜于仲通、哥舒翰等的干谒之作，虽给予理解，但并不支持。再如评析入过翰林的王映斗的咏梅诗，指陈其即题敷衍，用本来咏桃花的“刘郎去后栽”不当地来咏梅。（《海南清代诗歌漫记》九，p29）这一点他有着非常自觉的文风，他曾说：“大凡注某家诗，总想加以拔高，评说总往好里说，于是附会臆测即在所难免。”（《读<杜诗全集>日札.11月16日》，p226）读古人，既不辱没古人之真精神，亦不可为古人所曲折，是尚友也。

　　其次，知人论世，诗史互证。如评析王承烈十六首五言律诗的论诗诗《及门询古诗源流聊成韵语答之》，作者详赡地排比分析了当时游幕科考的史料，从师承、学源等多重人物关系图谱中非常详明地点出作者与翁方纲的渊源，也很好地解释了诗最后说“津逮源流别，师资一瓣香”，将心香一瓣献给翁方纲的历史原因（《海南清代诗歌漫记》三，p12-13）。

　　第三，品第恰当，选拔经典。如嘉庆举人琼山王承烈，乃《琼台耆旧诗集》的编撰者王国宪的曾祖父，存诗不多，但富于学问肌理，周老采撷引证“聊沽村店雨中酒，细嚼野桥雪后梅”、“几叠暮云山拥翠，数声长笛雁来秋”（《度庾岭偶题》）等诗句，并断之以学问为诗，都再恰当不过。作者又将其与冯骥声比较，认为不如冯的才气大，且从众多琼台诗人中拔出冯骥声，可谓特识。这很需要眼光。冯骥声乃天纵诗才。冯见赏于黄遵宪。周老认为冯骥声的《秋斋写怀》“与黄仲则（黄景仁）《都门秋思》四首相比较，可能会少些字面的华彩和用典的深微，但其一片神行之气与融骨浃髓的感怆并无二致”（《海南清代诗歌漫记》二十三，p83）。黄仲则仕途踜蹭，贫病交加，英年早逝，其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洪亮吉《北江诗话》），万黍维在《味余楼诗稿序》中推许黄乃“千百中不得十一”的“诗人之诗”，包世臣《齐民四术》则以为黄是乾隆六十年间第一。从黄仲则的地位，可以想见周对冯的推许。我读其札记后，竟有立刻找出冯骥声的《抱经阁集》通读的渴望。可惜今人清诗选多不见收，这是选家的失误，或者琼台后学推介不力。其诗气象雄奇瘦硬，意象连环转切。“自是承平大都会，皇州佳气郁葱葱”、“马经朔野蹄都健，人至金台梦亦豪”，浑似开元天宝时期的李太白。再如《浈阳峡》中开篇诗句“五丁辟蚕丝，四山凿如空”、“翠削峰万尖，青划天一缝”，想象造型竟有李长吉的奇崛。再如《峡山吟》最后曰：“写罢新诗豪吟纵，飒飒江风晚凉送。月色如水浸篷窗，冷抱万山同入梦。”真乃达到“篇终接浑茫”的高妙空明境界。作者不惜笔墨转录的长篇歌行《饮酒》则如杨铁崖的书法，放在有清一代，署以上乘佳作亦不为过。《饮酒》诗最后云：“奇气蟠胸郁勃不可遏，吐向空中化作万丈缥缈之长虹”，行文想象挥洒雄奇，正是其才情的生动写照。周老用五节的篇幅介绍冯骥声（其他诗人最多两节），且将冯骥声与黄仲则比较，表现其宏阔的历史感、深渺的诗学眼光和通达的学术胆识。

　　第四，擘肌析理，细辨源流。如，他说冯骥声的《五指山歌》化用了袁枚的《咏桂林山》。（《冯骥声的<五指山歌>》，p143）再如，他品评张岳崧四首咏物明志的《杂诗》，从诗骚比德传统一直说到张九龄，并指出张岳崧悯农七古《山农叹》仿元白乐府，令人信服（《海南清代诗歌漫记》四，p17）。如果对中国诗歌史不熟稔，断难做到。他甚至指出了当代明清诗学史料大家钱仲联先生的不足之处。清初与屈大均、梁佩兰被称为“岭南三家”的陈恭尹有咏史之作《读秦纪》：“谤声易弭怨难除，秦法虽严亦甚疏。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独漉堂集》）钱先生在《梦苕庵诗话》二五二条中指出陈恭尹该作窃取袁中郎。袁中郎《经下邳》诗云：“枉把六经灰火底，桥边犹有未烧书。”周先生则纠正说，陈诗乃翻自早于袁宏道的丘濬《咏史》：“万人丛里击龙车，道是民愚却不愚。更笑遗篇灰烬后，圯桥犹有未焚书。”并说，这些人又都是翻用唐代章碣《焚书坑》的“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说法（《椰荫诗话补遗》八，p205）。批览之后，源流了然。

　　第五，评鉴精警，语多中的。如他谓铁面御史韩锦云的作品“词气正大”，实是传神中的之评（《海南清代诗歌漫记》十，p31）。其诗如“洱苍千里妖氛炽，好仗天威尽扫除”、“愿向滇池洗兵甲，共登衽席大团圞”、“淡交耐久松千尺，健语盘空鹤一声”、“滇海飘蓬百不成，痛谈时事气峥嵘”等等，皆健笔凌云，胸怀纯然，文词雅正。评点舒乔青《龙文峰木棉花歌》一诗说：“气魄异常壮伟，文词异常昳丽，章法也极其讲究。”诚知人知音之论，绝非溢美前辈。他最后不无动容地说：“作为琼人后辈，有幸诵此皇皇巨作，亦须对之三致意焉！”（《海南清代诗歌漫记》二十八，p104-105）这是对先贤的礼敬，更是对琼台文脉的一种自觉继承。

　　作者的文脉意识非常清晰，他曾说：“现代之中国，乃古代中国之发展，其诗歌亦然。”（《万蔚周的<景庐诗稿>》，p155）然甚可怪者，通行大陆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竟无一章一节谈旧体诗，亦可见文化之命，革除殆尽。笔者以为，语体文、欧化句的倡导并无需以宣判文言死刑为前提，新文学的发展更无需、亦不可与绵延数千年的旧体式彻底决裂。没有文脉意识，便不会有高明独断之学。刘逸生评周老的《椰荫诗话》时说，他既为“南荒英灵吐气”，也为海南文学研究有了系统。琼台诗家星河灿烂，更不乏大方之家，却素无诗史，我曾多次呼吁有关部门重点立项修一部海南文学史。可是“倩谁记取作奇传”呢？我以为周老数十年辛勤的耕耘成果，碎金散玉、吉光片羽，若能表而出之，发而皇之，再条而贯之，则文脉汩汩，必不负唐宋先贤、明清耆旧矣。 

　　参考文献

　　周济夫《琼台说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

　　周济夫《椰荫诗话》，三环出版社，1991年。

　　钱仲联《梦苕庵诗话》，齐鲁书社，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