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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书摘
文\张正隆
著名军旅作家张正隆所著长篇纪实报告文学《枪杆子:1949》,真实记述了1948年11月辽沈战役结束后,东北野战军(即后来的“四野”)入关,参加同国民党之间进行的历次激战,一直打到海南岛的传奇经历。该书作者用近15年的时间采访收集资料,以史诗般的笔触,还原当年激烈残酷的战斗场面和峥嵘岁月。其中东北野战军南下遭遇水土不服,解放海南岛“土炮艇”掩护主力渡海等诸多内容尚属首次披露。
从长白山追打到海南岛,历史在枪炮声中隆隆前进。
抗战中丢了国都有陪都,这一刻若不是还有个海岛台湾,只能流亡国外当寓公的蒋介石,无疑会感到中国实在是太小了。
而半个世纪后,回顾这场跨海之战的海南岛战役,也就有了当初谁也掂量不到的分量。
广西战役还未结束,已经有些病病怏怏的林彪,脑子里的那个车轱辘就转向海南岛了。
12月底,当初四野南下先遣兵团的两个主力军,先后进至雷州半岛。
船是个大问题
李树基老人说:到雷州半岛后,我们民运部的任务是发动群众,搞船———没船怎么打海南岛呀?
我们住在安铺镇海边一个叫“上甘圩”的渔村。海上水天一色,连个船影也没有。村子里冷冷清清的,青壮年都跑光了,连年轻妇女都少见,推门进去,家家户户除了老人,就是孩子。见到你,瞅一眼,就扭过头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像没你这个人似的。说话也听不懂,人家也不跟你说话,你说什么人家就摇头摆手,顶多说个“摸八个”(不知道),问什么都是“摸八个”。路上见个人,心里琢磨着刚想凑过去,人家扭头走了,像躲麻风病人似的。
警卫员李树春,吉林扶松人,1947年就跟着我,特机灵。在街头见个卖花生的老人,会几句普通话,就买1斤花生,跟人家套近乎。老人告诉他,村里头前些日子回来个共产党,是广西10万大山里的游击队员。
乐颠颠见到这个人,那话还是一句听不懂。我急了,拿本书跟他比画,意思是你识不识字,他点点头。我乐坏了,把个本子一撕两半,一人一支笔,在盏煤油灯下笔谈了一夜。
他告诉我,老百姓是欢迎大军快点打下海南岛的,国民党禁海,不打垮国民党,大家不能出海打鱼、做生意。国民党撤退前宣传,说共产党来了,要抓渔民当炮灰。大军来了真就抓船抓船工,大家就害怕、反感了。农民离不开土地,船是渔民的命根子呀!
43军先到雷州半岛,抓些船和船工。我们军是118师先到的,也抓上了。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大家着急呀,没船怎么过海呀。就你抓我也抓,先抓到手里再说。
我说老百姓的日子挺苦呀,有的好像都没隔夜粮了。这地方一家人一天的花销得多少?当时我就想,在广西打白崇禧得那么多银元,能不能拿出来救救急呀?人家老婆孩子吃不上饭,怎么帮你渡海作战呀?
他说,一天一块大洋,会过日子的人家能过得挺好,不会过日子的多少也不够用。
我说,这些船工都跑哪儿去了?那船怎么连影儿也见不着呀?
他说,小船都沉到海里、藏到芦苇里去了,大船大都让国民党抢到涠州岛去了,还有一些跑去广州那边了,听说打仗不敢回来了。有人就有船,有船就有人,找到船就能找到人,找到人也能找到船。
我觉得这些情况很重要,应该立刻向军首长汇报,要马上停止抓船抓船工,要解决船工的实际困难,给予出工补贴,和地方联手征集船只,动员船工。
这些问题很快就解决了,3月初涠州岛也打下来了,夺回300多只大船,有的一只就能运载一个连,大家说这回打海南岛可不愁没船了———其实还差远了呢。
虎变蛟龙
第一次见到大海,东北人的粗喉咙、大嗓子,就吵吵巴火地欢呼着、惊叫着:“这大海怎么是蓝的呀?这海水有几个人深哪?是天大,还是海大呀?”
有人脱下鞋,卷起裤子就往里走,一个浪头打来,噗噗抹着头脸,喊叫着这海水怎么这么咸呀。
许多人不信,都上前捧起喝。有人喝一口不信,又喝一口,咂咂嘴,认定没错,就说有没有甜的?也就愈发惊异而迷惑地瞪大了眼睛。
从冰天雪地的东北,打到青山绿水的江南,不服水土的“东北虎”,成了病虎、饿虎。
翟文清老人说:80%以上的官兵,是第一次见到大海,那不到20%中,比较多的是像我这种的,“八·一五”后坐船闯关东,算是见过大海。再一种是解放战士,有些也是从海上闯关东的,他们乘军舰,我们坐帆船。还有就是在海边长大的,极少,哪个连有一个,那就成宝贝了。
张实杰老人说:当时最担心的,是这木船究竟能不能打军舰呀?那时连军舰什么样儿,也没见过呀。正没谱呢,我们团4连副排长鲁湘云,带只船跟敌舰干了一仗。
鲁湘云是湖南人,解放战士,好像是三下江南时解放过来的。他是被抓壮丁抓去的,他说他父亲是红军,他要当八路。这是红军子弟呀,那还能不要吗?
这人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净脸,憨厚,还机灵,打仗勇敢。离休前是海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长。
2月21日傍晚,2营几只船在大方岛南边海练,风停了,别的船摇橹回去了,他那只船上没橹,只有抛锚等风了。第二天拂晓风来了,敌舰也来了,小山似的压过来。这是只小帆船,船上只有9个人,1挺机枪,一支枪榴弹筒,4支冲锋枪,3支步枪。风高浪急,炮弹不时从头上掠过,在周围爆炸,篷绳和锚车被打断了,舵也打坏了一块。敌人以为小船不行了,站到甲板上叫喊缴枪投降,想把小船拖回去。看到敌舰进至50米左右了,鲁湘云一声“打”,船上火器同时开火,几个敌人栽进大海。敌舰慌忙摆脱小船,一边开炮,一边开足马力冲向小船,想把小船撞翻撞碎。这时小船正在上水上风头,鲁湘云瞅准时机,命令舵手扳舵,就在敌舰距小船不过30米的工夫,一排手榴弹抛上敌舰,把高射机枪都炸歪了。小船上无一伤亡,大家觉得挺过瘾,还等着敌舰再回来,哪知它却拖着浓烟开走了。
23年红旗不倒
118师宣传队宣传员卞国泰,登岛后在临高角老乡家的墙上,看到敌人刷写的大标语:“有人捉到冯白驹,一两骨头一两金!”
冯白驹是琼崖纵队司令兼政委。
冯白驹是琼山县人,海南岛第一代共产党人,中共二大代表。1927年任琼山县委书记,组织一支20余人的短枪队,坚持开展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
周恩来曾经说过:“冯白驹同志是琼崖人民的一面旗帜。”
毛泽东说:“海南岛与金门情况不同的地方,一是有冯白驹的配合,二是敌军战斗力较差。”
而渡海作战的官兵,特别是头两批偷渡的官兵,则是两个“有底”:一是靠岸了,登陆了,脚下有底了,心里就有底了。二是金门岛是国民党的天下,海南岛有琼纵接应、配合,那可是大不一样,心里有底呀。
偷渡也是冯白驹提出来的。
当四野大军狂飙万里地一路南下,紧跟其后的接收大军忙不迭地接收一座座城市时,琼崖纵队还在艰苦卓绝地进行农村包围城市。他们像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搅得敌人不得安宁。而且比之远道而来的四野官兵,他们显然更熟悉岛情、海情。已被实践证明极有战略眼光的偷渡,几乎是非来自琼纵不可的(有当时并未参加渡海作战的人,后来说偷渡是他的主意)。彼此内外结合,优势互补,可谓缺一不可。
当年参加渡海作战的四野老人,都念念不忘琼纵。
张仲先老人说:偷渡上岛后,来接应我们的是琼纵1总队的两个团。一见面,欢呼呀,跳跃呀,拥抱呀,中国人哪有拥抱这种礼节呀。可那时一下子就抱住了,激动得流泪呀。说话听不懂,我们就能听出“大军”两个字,我们讲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呜哩哇啦地比比画画,像群哑巴。可那时还用得着什么语言吗?彼此就是一个心情:可见到你们啦!
从抗战打到解放战争,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多少次和兄弟部队会师,没有像琼纵那么亲的。
第二批偷渡的翟文清老人说:我们登陆后,在文生村被敌人包围了。打了一天,捉到俘虏,说敌人援军快到了,必须马上突围。我带7连、8连从阵地上撤下来,机枪端着,子弹上膛,手榴弹环挂在手指上,向北突,又向东插,再向南奔五指山。速战、猛打、猛冲,杀开一条血路,俘虏也不抓,可伤员不能丢呀。来接应我们的琼纵,把伤员全包了。卫生员全是女的,背着、抬着伤员跑。
琼纵一大特色是女兵多,卫生员、炊事员和各种勤务人员全是女的,战斗连队也有不少。子弹飞,炮弹炸,不管不顾,救护伤员,不慌不忙,个子不高,想象不出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打了那么多年仗,枪林弹雨中,从未见过那么多女兵。
偷渡
40军118师352团1营的14只帆船,在黑漆漆的大海上乘风破浪,基准船船尾的红灯在风浪中闪亮。这是3月5日,攻琼部队组织的第一次偷渡。
1营在山东抗战时就是主力,到东北后更是越打越有名,四保临江被辽东军区授予“铁拳”称号,辽沈战役打锦州是尖刀。
第一次,谁心里也没底。以苟在松为首的800壮士,可以说每个人都是以一种赴死的决心登船的。
17时30分从灯楼角起渡,预计拂晓前在海南岛西岸儋县的白马井、排埠附近登陆。午夜时分已行进200余里,挺好的东北风渐渐弱下来,快拂晓时一点风也没有了。灯光下,大海平静得像面镜子,这时距登陆点还有100多里。当即摇橹划桨,连铁锹、木板、枪托和饼干箱的板子,都伸进水里划起来,船队仍以每小时6海里多的速度前进。
天亮了,船队暴露在海面上,官兵们拼命地划呀划呀,没想到敌人赶来帮忙了。
9点多钟,从新盈港方向驶出11只帆船,向船队迎来。后来得知,是敌一副县长带领的保安团。这时空中出现4架敌机,盘旋一阵子开始投弹,岸上敌炮也开火了。苟在松下令不准还击,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渔船迷惑敌人,只是全力划船,向敌船靠去。1号基准船首先从敌船右侧驶了过去,其余船只也紧紧跟了上来,两边船只搅和在了一起。岸上敌人停止射击,敌机还在低空盘旋。突见敌船上挂起红旗,他们也立即挂起红旗,敌船换上白旗,他们就换上包袱皮。敌机不明真相,飞走了。敌船心里有数,没胆,明白一交火准完蛋,也就大气儿不敢出,只是在后边悄悄地跟着。
下午两点左右,船队到达排埠附近海面。岸上一个营敌人占领阵地,轻重火力向海面上扫来。8架敌机飞临上空,轮番扫射、轰炸。两艘敌舰也从后边赶来,陆海空火力向他们倾泻。有的船打坏了,就一边堵漏,一边划船、射击。
基准船一马当先向岸上冲去,机炮连60炮手赵连有,54发炮弹53发在敌群中开花。看得见水底的泥沙了,张仲先下令跳船,抢占滩头阵地。苟在松离开船20米左右时,那只指挥船就被炸沉了。
部队迅速抢占滩头,攻占几处阵地。就在这时,看到身穿蓝衣蓝裤的琼纵接应部队,在敌人背后出现了、打响了。
第一支利箭射中了。
天涯海角
国民党全线大溃退,共产党三路大追击。
40军在海口缴获20多辆卡车,土八路还是铁脚板思维,那么多人看着,也没想到坐车追击。不知谁喊了一声,说这现成的10个轱辘多快呀!大家立刻醒悟、响应行动,没有司机就去俘虏堆里找,还动员几辆民用汽车。118师354团3营官兵,爬上汽车乐坏了:嘿!咱“东北虎”插上翅膀了!
那时都是第一次坐汽车,把九二式重机枪架在车顶上,轻机枪和冲锋枪手分列两侧,火箭筒和迫击炮放在后边。
22日晚10点左右,一支由30多辆汽车组成的“快速纵队”,风驰电掣驶上东路环岛公路。
凌晨3点多钟,车灯光柱里,路上横着几挺机枪,一群敌人在路边喊叫着让停车。这时就孤零零一辆首车,车队未跟上来,停车危险,开枪暴露目标。排长雷全禄说“冲”,司机一加油门,汽车就颠簸着闯过去了。
不久,又一群敌人拦车,都以为是自己的汽车来了。后边车队还未上来,一身敌军官打扮的侦察股长马辛卯,下车喊:排队,排队上车。队伍排列好了,车上官兵突然从车厢板后边站起来,枪口齐刷刷指向敌人,大喊“缴枪不杀”。马股长命令他们把枪机卸下来扔车上,扛枪往北走,自己去海口收容所报到。
随后一路上的俘虏,都照此办理。
郑需凡老人说:我们从海口追到三亚,又从三亚追到天涯海角。
过了三亚,说前边还有敌人。我说有没有敌人,也不能在这儿歇脚,得去看看天涯海角。
过去听说“天涯海角”,以为是个成语,形容多么偏远,都到天边海尽头了。广西战役后,在南宁给韩司令、解副军长买关于海南岛风土人情和海洋、海战资料时,有本书介绍“天之涯,海之角”,心想世界上还真有“天涯海角”这么个地方呀,觉得挺有意思。
老远就看到一堆巨石,先看到“天涯”,后看到“海角”。看着看着,脑袋就沉了,眼皮就黏了,那人就瘫了,瘫在那沙滩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硬把我拖起来,说参谋长找你。
我说你不把我弄醒,这一觉能睡到共产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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