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为我朗读

　　文\海南日报记者  刘 建

　　每年的奥斯卡影后角逐，都是一场一线女星的实力较量。难忘安吉丽娜·茱丽因儿子被“换”珠泪莹莹（《调包婴儿》），梅利莎·利奥穷困缠身但洒脱决断（《冰冻之河》），梅丽尔·斯特里普追问罪行的执着（《虐童疑云》），以及安妮·海瑟薇在姐姐婚礼上嚣张的“问题”心态（《蕾切尔的婚礼》）。但凯特·温斯莱特与众不同，她形体僵硬、数语寥寥，就还原了一个二战期间在集中营做过看守的德国女人，而这个女人的命运所引发的思考，至今在我心中百转千回。    

　　11年了，凯特·温斯莱特王者归来，手捧两座金球的她，不再是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当年她在泰坦尼克号上与李奥的那一个迎风飞翔，疯魔了世上无数男女。而今她消瘦，鼻唇沟下陷勾勒出的唇形，强悍而粗鲁。《生死朗读》中的汉娜，严肃，目光犀利。当她拉上丝袜的那一瞬，射向偷窥的15岁少年的目光，显然洞穿了他的心事。之后她的诱惑来得坚决而果断，于是相差21岁的男女爱欲交加之余，她让他为她朗读———荷马、莱辛、契诃夫、托尔斯泰。声声朗读中她的裸体无比自然，有时她会为书中的人物落泪哭泣。她和他骑车远足，被人误认为是少年的母亲；他16岁生日，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这个自尊、倔犟的女人，选择不辞而别———这都是一个夏天发生的事，这只不过是迈克一生中无数个夏天中的一个，然而它对迈克生活所造成的影响，谁都始料未及。

　　8年过去了，迈克已成长为翩翩青年，作为海德堡法学院的一名大学生，参与了一项课题研究，竟意外地在法庭遇到了作为被告的汉娜。原来她当年去西门子公司工作，谋求的职位，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做看守。而作为看守，她和其他5个看守一样，每个月要选出10人去送死，而她选中的人，都是幼小而体弱，她们为她朗读。

　　法官问：“你当时怎么说？为了腾地儿，我要送你，还有你，你们去送死？”

　　她一脸茫然：“换了你该怎么做？是不是不应该去西门子工作？”

　　当她被法官问到，当年她们曾把300人关在教堂，起火后为什么不打开门锁，导致299人烧死，只有一人生还时，她回答：“出于很明显的原因。职责。”谈到职责时她竟然拍了一下桌子！“现场混乱，而我们是看守，不能让犯人逃跑。”

　　法庭出示了一份当年遮掩罪责的报告，其他的看守一致指认是汉娜所写，于是法庭拿来纸笔，要当场验笔迹。这时汉娜的表情非常复杂，有尴尬，有羞愧，有挣扎———最后她顽固地推开了纸笔，承认报告是自己所为。

　　这就是汉娜的谜底，明明她是一个文盲！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为了掩盖她自认为非常羞耻的这个事实，她换来了谋杀罪的成立，为此付出了终身监禁的代价。

　　凯特·温斯莱特在这段戏中每个镜头的表演，都足以成为经典。她双眸炯炯像燃烧的黑炭一样，时而懵懂、时而错愕、时而迷茫、时而流泪，她成为那个有罪的、顽固的、愚钝的，但至少是诚实的汉娜，让你爱恨都不能，亦无法同情、无以言说。她引起的感觉，复杂而多样，就像那些伤痛而真实的历史，突然一古脑地摆在了我们面前。

　　惟一让我们欣慰的是汉娜的诚实，我们也宁可相信她本性善良。一个热爱别人为她朗读的人，一个倘佯在人类最宝贵的精神遗产里的人，一个为故事中的人物喜笑歌哭的人，不应该坏到哪里去。至少她深深地留在了少年的记忆里，使他在日后的婚姻家庭生活中，曾经沧海难为水。迈克离了婚，忽略了女儿的感受，他在深夜里的录音机旁为她朗读。“带小狗的女人———契诃夫”，而当她收到了录音带，听到了“小家伙”朗读的声音，她当然应该想起当年她与他的这一切。所幸的是电影里并没有展示这些俗气的片段，而是描写汉娜如何对照录音学会了读和写，她后来给迈克的信中，寥寥两行认真而稚拙的字体，但是识见不俗，比如“我认为席勒需要个女人”。呵呵。

　　但是拜托，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部描写“绝恋”的影片，相比较忘年恋，作者显然更关心的是这段感情所连带的历史，和历史中的真实，真实中的人性。他也没有简单、庸俗地贩卖所谓爱与宽恕。当又有20年过去，中年迈克与老年汉娜相见于后者即将释放之际，迈克问：

　　你有花很多时间回想过去吗？

　　你是指，你和我的过去？

　　不，不是,不是指我。

　　在审判前我想都没有想过过去。也从不用。

　　那么，现在呢？

　　我怎么看不重要。我怎么想也不重要。人死不能复生。

　　……

　　这时，我们每个想从汉娜嘴里听到悔罪的观影者都有些失望，汉娜这是什么意思？虽然迈克已经为她安排好住处和工作，接下来汉娜还是自杀了，留给迈克一个储放零钱的茶叶罐，连同银行里存的7000马克，要他交给教堂火灾那位幸存者的女儿。

　　这个锈迹斑斑的茶叶罐，足以引发观者的泪水，如同我们先前看到迈克为汉娜在录音里朗读一样。我相信这就是汉娜的心声：我不重要，即使我终身监禁；我怎么看不重要，我只不过是大时代中一个小棋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为幸存者积攒着所有狱中劳作的钱，我一刻也不能忘记那惨剧。

　　人死不能复生。幸存者的女儿没有接受汉娜的这笔钱，因为她不能宽恕也没有资格宽恕。对于汉娜听朗读是因为不识字，她的回答是：我们去集中营不是进学校。那里是集中营，那里什么都没有。

　　在这沉重的历史一页中，一个无辜的民族几乎被灭绝，如果对此玩救赎实在太轻飘。是谁驱使了汉娜们，使她或他以致他们共同制造了这一罪行？也许我们人类的悲哀，就在于无法预防这一切的发生。还是那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应该怎样回答那些逝去的生命？

　　汉娜啊汉娜，你曾是杀戳机器上的一个锣丝钉，你不能决定什么，你当时也不具备思考和选择的能力。你参与了罪行，所幸你最终懂得了生命的价值———通过朗读。你应该感谢那些朗读者，他们穿越了生死，穿越了时光为你朗读，给你送来人类最美好最丰饶的精神食粮，而这些朗读的结果，使你明白了尊重生命。

　　尊重生命，为那些过往战争中无辜死去和如今各种争端中正在死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