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作必须面对真实的自己
海南周刊:你做过记者、导演、编剧,不停写作,是什么让你从未停止写作?
陈玉慧:我从小喜欢写。有些说不出来的话,我比较喜欢写出来。写作能帮助我从心灵风暴抽离,能使我安静,我喜欢说故事,写作让我放心,感觉自己还活着。
海南周刊:写《海神家族》,是为了寻求更加真实自我的方式吗?
陈玉慧:应该是,但我并非刻意要去追求真实自我才去写,而是在写的过程中,自己逐渐必须面对真实的自己。
写《海神家族》的过程中在一定的程度上像心理治疗,一些心理分析的基础问题对我产生某些作用,如和父母相处的模式如何形成我自己和社会的关系。
我也看到家庭秘密对一个人心灵的潜在影响。更早之前,我与父母有许多问题,我以前想,他们不但不了解他们的孩子,也从来没爱过他们的孩子,在写作中,我能够意识到当时他们忙着维生及处理自我心理的冲突和矛盾,哪有时间爱孩子?
神奇的是,在写完《海神家族》后,我终于知道,感情和行为方式是可能遗传的,且连命运都可能遗传,我也彻底明白:我的父母可能真的没有爱过我,但有谁爱过他们?
这个认知使我完完全全接受他们,使我对人世少一点质疑,多一点宽容。
母语文化是根之所在
海南周刊:你觉得自己的根在哪里?
陈玉慧:我大半生都在国外,有时自己也很疑惑,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愈来愈觉得,我的根便是我的母语文化,而不是一个地方。
一个人不一定要住在异地才觉得失家,很可能活在自己的土地都像去了异乡。我从小用中文写作,写作也逐渐成为我的生活重心,或许这便是我的“根”。
海南周刊:写作《海神家族》,你遇到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陈玉慧:孤独,颈椎疼痛。但我没有抱怨,因为已经认清写作的目的。
我感受到作为台湾人民的苦痛,无父的悲哀,身份的怀疑,认同的渴望,历史命运的影响,我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和台湾有多相像。你只能写,但你心里还有幻觉,你以为这世界还需要一本这样的小说,当幻象消失时,你实在写不下去。当然有时思绪阻塞,的确写不下去,只能等;勉力写,最后还是只能删除。
海南周刊:为什么要去写自己家族的故事?
陈玉慧:无家(或家)是我的人生课题之一。
多年前我邀请父母到德国小住,却与他们难以相处,我几乎带着责难他们的态度,使他们也很为难。之后我陷入严重的情绪低潮,我决定重新固定去做心理分析。
有一天,心理分析师在我面前摆了两把椅子,要我和父母对话,开始时有点困难,不过,当我开始跟椅子说起话后,小说人物就自己做开场白了。
这个家族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在台湾住了下来,离家或成家,而这几乎便是台湾的故事。
海南周刊:所以,这本小说是你的自传体小说吗?
陈玉慧:《海神家族》是基于我对家族真实情感,一部分是真实的家族故事,另一部分则在这个情感基础上虚构出来,是一个混合式的自传体,个人与家的故事平行发展。
我年轻时急于离开家和台湾,我在小说中检视过去的断绝,且意识到自己与台湾势必无法分割。
我现在做的便是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这些家族成员在台湾定居成家,他们虽多半意识到这里便是他们的家,但历史和命运却使他们身不由己。
以私历史为卷 公历史为轴
海南周刊:可否谈谈《海神家族》的主题,你是如何看待书中的父亲形象?
陈玉慧:书中7个女儿都没有父亲,父亲在那个台湾家族中缺席了,她们必须自己活下去。
在中国一些古典文学作品中,女儿经常被迫嫁给非爱的人,但女儿最多只与情人私奔。
我自己个人对父亲角色是爱恨交加,生长在父权思想浓厚的台湾社会,我的父亲刚好也是一个威权的父亲。我理想中的父亲形象是温和理性,懂得爱人,不会随便处罚儿女的人。这听起来似乎要求不多,但对我已是无法想象。他处罚我的方式令我想到他的遭遇,我确定那些遭遇因而转换成他内心的愤怒和渴望。
海南周刊:母亲形象呢?《海神家族》的女性角色似乎都不太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陈玉慧:母亲让我忧郁,让我在小孩时没有机会当个孩子,我从小便被迫当成人。
我天性同情弱者,所以总是站在母亲那边,后来我知道我错了。如外婆和母亲,我绝对不要像她们那样地活,她们所生存的社会让她们别无选择,谢天谢地,我绝对不愿也不会像她们那样继续。
另一方面,我渴望母亲的爱,如同渴望回到大自然,因从来没有获得那样的情感,我的一生有了缺陷,也必然受苦。我不但在寻找父亲,终生也在寻找一个母亲。
海南周刊:《海神家族》以台湾历史事件为主轴,又与你“个人的历史”形成对照,你是怎么处理这之间关系的?
陈玉慧:个人的私历史如卷,而台湾公历史则为轴。当卷轴展开时,私历史的轮廓会更明晰,而公历史也因为私历史的关系被加强了其属性。
我尽求以客观的角度看待历史,我关心边缘人物,而非主流人物,持女性观点而非父权的观点。
我看台湾历史,觉得台湾其实与过去的台湾一样,台湾人因缺乏安全感而从未长远计划,也没办法长远规划,台湾人不习惯团结,台湾仍然跟自己的身份过不去,到现在还在内斗,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