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
当金黄色的稻浪被全部卷去,当齐人高翠绿的玉米杆被一棵棵尽数拔去,当那一排排恣野的长豆角棚被拆去,这块位于昌化江畔的田园坡地一下子就空旷起来。那些曾经被遮掩在庄稼深处的田舍,那些曾经紧挨田舍的晒场和灰黄色的玉米、稻草垛,甚至土色发酵的粪堆,却一子突兀起来。
这时候,常常仍在田野里忙碌的只有廖廖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我二叔。二叔每天的习惯是,先游走一趟田垄,然后蹲下抽几口水烟筒,下地驼着腰,把地里一坨坨野草一丛丛割掉。套牛扶犁,一浪复一浪地把沉睡的土地犁醒,悠然自得的样子令人宽慰。
我最喜欢二叔,二叔也很疼爱我。读书时,放农忙假,我们几个没事干,就结伴到二叔的田地里帮忙。说是帮忙,实际是到二叔那里蹭吃。
我一来,二叔总是很高兴,侍弄新鲜的大米、玉米和红薯、黑大薯给我们尝鲜。
看二叔犁田是一种享受。二叔的犁扶得很稳当,犁出的沟子成一条直线,犁的深度均匀,第二犁紧贴着第一犁。泥浪在他的脚前翻滚,被他不时踢碎的土泥块像一朵朵纷扬绽开的黑色花朵,湿热的地气在他的脚上氤氲弥漫着。二叔真像我家里那一叶颠簸在蓝色大海中的斑驳老船。二叔犁田总是光着脚丫,犁地则穿着布鞋,护小腿布绑得紧紧的。二叔犁地不象别人只顾吆喝着牛,他脖子上挂着一个袖珍收音机,放着音乐、听广播,右侧腚部挂着竹篓,一边扶犁一边脚踢碎大的土块,偶尔停下来,拾起一些木头、石子等硬物装入篓里,盛满时就倒在坡地角落处。
我问二叔,他解释说,听广播放音乐,人和牛觉得精神轻松。坡地的杂物用竹篓盛是为了节省犁田时间。
二叔教我们犁地,我们总是学不会,犁得深浅不一,弯弯曲曲的。晌午歇息时,二叔弄吃的去了。我和一个伙伴牵来水牯牛,套上绳子犁地,由于两人猛按犁铧,地犁深了,牛停了下来,我一鞭子打在牛屁股上,牯牛一惊出力,结果把犁给弄断了。二叔看到了,嘴里说没关系,慢慢就学会的,但表情很痛惜的样子。
二叔的坡园地有四个坟墓,那是他家的祖坟。二叔特别爱惜土地。他在坟的边角处种了一棵树乘凉,总是把几个坟的草整得干干净净,并且在离坟四五米处种上南瓜、葫芦瓜和香瓜。当瓜苗爬上坟头时,就开花结果,好象算计好似的。二叔说,寸土寸金,咱祖上留下的习惯,不让地闲着。摘瓜时,二叔一本正经地说,这些瓜是祖宗给我们的恩赐。工间歇息,二叔总爱把牛拴在树下,添上几把草给牛吃。他则在阴凉处打盹儿,有时时断时续的呼噜声总吓得身旁的牛发愣。
每每农忙或放暑假,我都来二叔处玩几天。他当然不懂得我喜欢稻浪,不了解一个少年站在田野中被风吹荡的感觉。
二叔看到我出神发呆的样子,偷懒似的,总爱在吃饭时唠叨,说是祖宗留下来的土地,是我们的命根子,也是今后二叔这个家族永远的繁衍栖息地了。祖先把时光和血汗都洒埋在这块土地,就是让我们的血脉在这片泥土相拥相溶不能舍离。村庄里的人活着的时候,总是依托这片土地披着阳光播种生活;离开后,还是变成坟墓对土地永恒的守望。
二叔像爱命般溺爱他四五亩田和十几亩坡地。农忙时,他就一头扎在地里忙碌;农闲时,别人打牌,进城逛街,他还是天天游走在田垄间,拔野草捉虫子,还敲盆子吓走兽飞禽。记得一次大片的玉米刚结穗时,他叫我回家收集带子的螺壳。他拿来悬挂在四周,起风时,壳筝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惊吓动物飞禽糟蹋庄稼。
二叔有个习惯,不爱睡在整洁宽敞的瓦房,而是喜欢上寮亭睡觉。他把八棵桉树种成一个“口”字,就在上面四、五米处搭寮。说是这样睡凉爽,起床时看到满坡园的庄稼作物,心里踏实甜滋滋的。我说秋季露水重,那些庄稼不值得多少钱。二叔拒绝了:“叔这辈子习惯野外跟庄稼睡在一起了,在家里反而睡不着。”
但时势的发展,二叔和村里人谁也不会想到,村里这块两条河流交集的千把亩三角形地,祖辈们种了一百多年,早被我们的一代代一辈辈人用体温和血水焐热的土地,竟在二叔这辈人手里被掠走了。
某一天下午,二叔到县城来找我,面目苍老白发满头的他沉闷了良久才告诉我,他是来县城上访的。说是大公司征用这块地建工业园区。县里、镇里、村委会干部都来做思想工作。二叔等一帮人不同意,于是跑来县城上访但丝毫没有结果。二叔的腰更驼了,整天恍恍惚惚丢了魂似的。真像一条被旱魔烤蔫的老瓜藤。
二叔把他侍弄田野的农具从棚舍搬回村里的居室,用砂轮打擦抹得锃亮,然后涂上一层猪油渣,用香蕉叶捆包好,放在居室的阁楼上。有时,不由自主取下来,摆弄半天,又悄无声息地放回原处。
二叔把祖宗的四个坟墓迁移至坡园的高处,把坑挖得很深,却不留坟堆。他悲怆地说:“咱对不起祖宗,就让祖先们守着这片地吧。”腔调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和苍凉。
二叔进城找女儿去了。听说我要买房子,他拿出征地赔偿的十万元说是借给我。我好感动。我真不敢伸手接他的钱。
可不到二个月,二叔又返家园了。说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二叔常常在黄昏时分,爬上屋顶,一坐就是个把小时。他怔怔地看着被红砖隔开的土地,偶尔挥起苍老的手擦擦浑浊无力的老眼。清晨外出的倦鸟飞回来了,掠过二叔的额头飞回大树的巢窝里,外出览食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咯咯回窝了,河里畅游一天的鹅鸭踏着八字回来了,嘎嘎叫着各自回到主人的庭院里,藏了一整个白天的星星又露面了,低矮的村庄渐亮起来。二叔还坐着,在晚风中一动不动。每每喝醉酒,总是老泪纵横,自言自语:“我的命根,我的地啊!”
月光每照过一次,村庄好像苍老了一个月轮。
两年后,事情有了转机。村里人说,被圈的地上盖起的房子人已搬走,门窗都给撬走。后来又听县里人说,开发商撤资走人了。
当一只只燕子衔泥忙碌做窝时,二叔和乡亲们好像受到启发,他们翻墙进入耕垦属于他们的田地。二叔更绝,几次翻墙后,觉得不解恨,于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将砖墙推倒,容下一架牛车进入。二叔索然用征地钱买来一部小手扶,既可耕地又可以拉肥。
二叔又可以眉开眼笑在他的土地上播种希望和寄托了。泥浪在它的手扶车下翻卷着。一群群麻雀鸟儿直扑地面,疯狂地吃着草籽和虫子,悠悠歌调从二叔嘴里蹦出,收音机又响起来了,寮亭又搭起来了……
我知道我不知道,二叔能摆弄这块被红砖圈起来的土地有多久;我知道我不知道外出打工的青壮年何时回村;但我不知道我知道重新升起的炊烟是一个温暖的归程路标!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魂。而今漂泊的魂又回来了,但什么时候又要丢失,我的心就象一个断线的风筝。
年轻的时候,我恨不得离开这片故土,把它遗忘;
现在,我却莫名地对故土有难以割舍的情怀。
往往被先记忆的是故土。我有时回老家,就去看叔的那片土地,盘算着多少年它能种出多少庄稼养活多少人。我悟到了,从这片土地上跋涉出去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粒漂泊的泥土。总有一天,飘忽的他们都将还原成一粒泥土,回到故乡的泥土里。
我的二叔,黄昏时分还在这块田野,莳弄着他的庄稼,他就是一粒泥土,坚韧地守望着,揪心眷恋守望着。但面对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钢筋混凝土工业云集的世界,二叔还能守望多久。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