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轩主人,吾琼仙风道骨之士也。
近几年,我曾数访梅轩,或向主人吴老运环先生请益,或为编印书报收集其生平事略。
2003年夏月,与《海口书法》报诸同仁一起造访梅轩,首次见到主人吴运环先生,即有相见恨晚之感。吴老年逾八旬,银发飘飘,身材虽削瘦单薄,却也硬朗挺括。其面部清癯有神,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声音浑厚雅逸,一派寒儒风致、书生情怀。其笑声,清亮悠扬,跌荡起伏,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优雅……数次作客梅轩,观吴老挥洒翰墨,听吴老吟哦韵句,均令人如沐春风,如痴如醉……
每次造访,我都要留连于后院的梅花树下。梅树已有近百年树龄,表皮苍古龟裂,枝干虬曲挺拔,常年寒暑风雨侵蚀留下的痕迹,常常引人发出幽古之思。
数次造访,惟一引以为憾者,便是不曾访见梅花盛开之华姿。
辛卯岁初,友人急电告知,吴老旧疾重犯,或恐不久于人世。
于是,正月初六,与黄小鹏、施文海二友驱车驰赴琼海市长坡镇文屯村。
过了长坡镇不远,即是绿树掩映的文屯村,梅轩就坐落在绿荫丛中。只是今天的绿荫,浓重而沉郁……
到了梅轩,吴老的长子领我们来到后院,眼前的情形令我不由为之一震:那株苍然肃穆的老梅,在正月午后晴朗的小院里,正撑起一树洁白的花朵,而地上,台阶上,已积满一层不时飘落的花瓣。
我的心,不由一阵戚戚和怅然:老梅今年或许预知,陪伴多年的主人行将驾鹤仙去,竟以花为泪,伤心泣别?
后院,梅树西侧的小屋里,吴老神志迷糊地躺在病榻上,鼻子插着一支输氧管。周围寂静无声,屋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半个世纪。此时此刻,我们实在不忍心打搅一个世纪老人的宁静。
吴老的长子附耳告知有人前来探望,老人顿时瞪亮双眼,吃力而缓慢地举起右手和我们相握,口中喃喃轻道:“谢谢……谢谢……”
我们转告了海口诸友的问候以及大家对其书法成就的高度评价。
吴老听罢,一边喘气,一边谦虚地摆摆手,嗫嚅道:
“书法成就高,那是大家的看法,有些东西,还不成熟。”
“人生(划上)句号是必然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撒手,就都消逝了。很多事情想做,都来不及了。”
“好慕虚荣,追名逐利的人,品格境界自然不高,其作品也不会被后世所重。”
“(书法)作品(最后)应该老、朴,自然是第一,装腔作势,不值一看;自然的作品才好,古人好的作品都是自然的。”
“搞书法有两种倾向:一种是只求古朴沉着,属坚守型,此类(作品)亦有价值,但缺乏现代人审美情趣;另一种(是)活跃,想创新,只搞花架子,毫无意义。”
“面貌风格,每个人都有,它与人的性格、修养分不开,不能强求,它是自然的流露。”
“(年青一代)要继续努力,在传统上下功夫。”
吴老还想再说,无奈为咳所滞。我们实在不忍心,赶紧劝其歇息。
小屋的东边,开了一扇小窗。窗台上,两盆悄然伫立的小兰花,枝叶低垂,萎靡不振……
墙角边,友人早年赠送的黄花梨树根亦静静地斜卧着,吴老曾说想用它制作一件随形笔挂,如今看来是赶不及了。
环视院中,梅轩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回忆,这一切,会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消逝吗?
“父亲一生爱花、爱读书、爱书法,年青时则喜爱音乐。”临别,吴老的次子低声相告。
“这株老梅一定要保护好呵,今后,它就是半个主人啦。”院中握别时,我悄声对吴老的次子道。此外,我实在想不起更多宽慰的话。
告别吴老,告别梅轩,在前往文昌的路上,我却一直无法告别眼前这样一幕:一位仙风道骨的诗人书家,曾经口吐锦绣,胸怀远志;曾经挥洒烟云,笔走龙蛇;曾经远涉南洋,传播翰艺……现如今,却只能无奈又无助地躺在开满洁白花朵的梅花树下,身旁依偎着两盆小兰花……
告别人世,自有诸多遗憾。而相伴多年的老梅不离不弃,如妻如子,以花为泪,依依惜别,除古钱塘林和靖,今世谁人能有此殊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