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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2月26日 星期日      报料热线:966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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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梨树下
■ 胡庆魁(海南)
已近黄昏,太阳的余晖从盆景园西边花梨树的枝丫间筛下来,涂了一地的金黄。   花梨树丛生,多干,根盘硕大,是东方一位朋友送的。早些年他在部队开大车进山拖木料,过俄贤岭,遇洪水下来,路边一株花梨连同一片崖壁崩落,他泥里水里地捡回来,本来没抱活的希望,随便在院子里挖了个洞,铲了几锹土,谁知它命硬,竟然活了,而且越长越猛,虬根东奔西突,把水泥地拱得大包小洞,实在容不下,“怕委屈了她”,便送给我。    俄贤岭的花梨,那是经过怎样的电闪雷劈、狂风恶雨活下来的生命,那是将海南花梨的品质张扬到极致的树呵!   现在,母亲就斜倚在树下的花梨躺椅上,瞅着树上即将飘落的最后几片落叶。   母亲喜欢花梨树。她说,这树干净,树上有鸟有蝶有蜂,没有虫豸蚊蝇,而且她的花也开得朴实,庄稼地里油菜花似的一爆一嘟嘟;果实就像家乡菜园篱笆上的峨眉豆荚,有眉有眼;最难得的,是树下总有一种清清爽爽的香味。   我告诉老人家,这出产中国第一好木料的树,其实是很亲切很平民的,当有一天,她的生命终结了,她就将她的格(心材)贡献给农民做家具、农具,做船桨、牛轭,做算盘、花瓶,做锄头柄、榔头把,海南小学生练毛笔字的笔管也有不少是她的骨格做的。   母亲赞叹:“一棵好树!”   我说,连皇家都看重这树,皇宫里就有不少花梨做的物件。母亲很有些不屑,说哪样好东西皇上不想要?又说,皇宫多气闷,花梨肯定不高兴,不快活,还是待在农民家里哪怕做一只锅盖也自在得多。    母亲过70了,人年纪大了,遭的事多了,无意间说的话,经常带些意味,很耐人琢磨。   我端着一盆水,走近母亲,搁在她脚前。   盆面漂着一些花梨木屑,这些宝贝是我用一盆悬崖式博兰盆景与东方一位朋友换的。花梨药名降香,有舒筋活络的功效。水显得有些发红发亮,挨着盆的边沿,有少许花梨油晕沉浮。   母亲欠欠身子,收回眼,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妈,儿子给您洗脚。”   母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两只脚往上一缩,躺椅轻轻晃了一下。   我说:“小时您给我洗脚,今天我给您洗脚。我要还息!”(还息,湖北话,报恩的意思)   母亲两手挥动:“你也是快要抱孙子的人了,还哪门子的息?”   这时妻子走了过来,偎着母亲的头:“妈,他这是尽孝呢,都唠叨好久了,您就依了他吧。”   我蹲下身子,双脚跪地,将手伸进水里。水暖暖,滑滑,水温正好。我挽起母亲的裤脚,脱下布鞋、线袜,捧着母亲的脚放进盆里。   作为儿子,我第一次这么亲近母亲的双脚。母亲的脚有些畸形,五指并拢在一块儿,像个佛手瓜。我知道,这是童年裹脚留下的印记。当年亏得外婆开明:“我这小脚一辈子受够了,不能让我女儿还遭罪!”这才裹了一半又放了。母亲左脚边沿有一块椭圆形的疤,像是一枚印章烙在脚上,那是3岁时外婆外公出外打鱼,她一人在家守船,被未熄尽的劈柴烧的。外公曾对我说:“只要迟回来这么半袋烟的功夫,你妈她就没了。没了你妈,也就不会有你们啰。”   咦,这是什么?右脚一个月牙形的伤疤,足有小酒盅大。我心里不禁一颤,“妈,这个伤口好大。”   母亲嘿嘿一笑:“我给你讲过的。粮食过难关,你们一个个饿得哇哇地叫,和你爹到人家挖剩的荷塘挖藕时被铁锹戳的。天冷地寒,滴水成冰,脚冻僵了,锹插进肉里,不晓得戳在自己脚上。”   抚摸着母亲的伤疤,我问:“妈,还疼不疼?”   母亲说:“要变天,就有小虫子咬。平常木木的,不疼不痒。”   我心疼地将母亲的脚抬起,捧在手心,像小时母亲冬天给我洗脚一样,朝脚上呵呵气,母亲孩子似地笑着,“痒,大伢子,快放下!”   一直候在旁边的妻子再次往盆里加了热水,用手试了试,然后叫儿子:“来,我们一起给奶奶洗脚!”正打电子游戏的儿子飞快地跑过来:“给奶奶洗脚,下回作文有得写啦!”   暮色从远处的俄贤岭上走下来,水墨一样洇染着园子。出外觅食的相思鸟归巢回到了花梨树上,幼鸟叽叽喳喳,争相从老鸟嘴里啄食。秋天的风有些凉意,妻子拿了件毛线外套披在母亲身上。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曾经,我们六儿一女也是母亲的小鸟呵。   母亲笑说,冬天给你们洗脚,个个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搁了治冻疮的干鸡屎,一个个轮着泡。你大些后,把老五老六交给你,你撅着嘴,老大不情愿,摸着老五老六的脚瞎掰,洗得老六瞎汪乱叫。   母亲伸手轻抚花梨树干上一块伤疤,树好像有些知觉,老干虬枝飒然有声。我相信,像人一样,每棵树都是有灵魂的,花梨在应答母亲的探访吧。   母亲说:“也不知刮风下雨她疼不疼。明年她还开花吧?”   我说:“还开。”   “还结果?”   “还结。”   母亲叹息道:“人不如树。”   又说:“我怎么不是一棵树呢,花梨比我寿高,如果是一棵花梨树,我就可以久久地陪着你们。”我看见母亲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妻子给母亲剪了指甲,换上干净的鞋袜,与儿子扶着母亲进屋了。   我立在花梨树下,很久。谁说过: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母亲,你这一辈子,真是像极了东方俄贤岭的一棵花梨树,风大随风,雨大随雨,艰难为伴,困苦相随,永远高昂着不屈的头颅,生命的坚韧,生命的品格,丝毫也不亚于一棵花梨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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