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俳式随笔”《一排浪》里说:“好的书名是书的一半。”可以用来印证这句话的书籍很多,这回,我找了法国人让·科克托的《〈美女与野兽〉电影日记》。就像这个书名要用双重书名号凸显出来那样,它也至少构成了双重对比和反差。
显而易见的是第一重书名号里“美女”与“野兽”的对比和反差。勒布雷斯·波蒙夫人那个童话的引人入胜,正由于这种对比和反差——玫瑰和魔镜,纯真的女孩和丑陋的怪物,被深锁在兽形里的迷人王子和善良的心,偶然性那命运的必然……由这些经纬编织起来的仿佛像一个梦,而电影,尤其对让·科克托这类诗人出身的超现实主义者而言,刚好是做梦的最佳方式。每一部电影便是一个梦,《美女与野兽》,几乎是专为电影准备的故事。
于是,第二重对比和反差,就在日记这种最现实、最散文化的文体跟《美女与野兽》这部代表着梦幻和诗的电影间形成和展开了。让·科克托要讲述他如何“从虚无中挖掘出这个故事”,如何凭借一台质量低劣的摄影机捏造出那种“梦想吞噬现实”的美。
那是怎样的艰辛? “一切从无序的点点滴滴开始”,除了琐碎和磨人耐心的平淡和贫乏,再就是在疲惫中等待,“永远地等待。等待阳光,等待阴影……演员们全副武装玩着牌随时候命。”演员让·马雷大腿内侧长了个大疖子,米拉·巴伯利不慎从马上坠落,科克托自己也长了疖子和痈,而且要忍受更大的苦痛:淋巴管炎,摄影棚的有害光线,皮肤病的不断困扰……然而,他说:“要抱怨由于这样一部电影而带来的一系列麻烦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认为这次的工作本来就要求我们站着睡觉,要求我们去成就一个最最美妙的梦。”为了这个电影之梦,可以付出的还有生命:“感谢上帝,我有的是鲜红的血,我会将这鲜血消耗殆尽。”
跟梦一样,“电影往往是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拍成的。”“过度精细,没有通往偶然的大门,就会令诗意湮灭——诗意本就是那么难以设计、等待收获的东西。我们总是带着一点儿偶然性去体现它。”可是,另一方面,科克托说他的“每一个镜头都是用力争取出来的。我敢说,那是我想做的事,我把它们做成了。没有一个镜头由于应有的样子和实际成果之间不吻合而给我留下小小的不安。”在最为心切时,科克托会附和别人对他的怀疑而自我怀疑:“我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是一个真正的导演。”但这反而使其电影日记(近乎唠叨地记录怎样做梦而不是做了怎样的梦)的语言里有一种真正卓绝的腔调。既与之配合,又对比和反差的则是他的电影观和电影野心:
“弩既不可能,我用弓或投弹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