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我的母亲算得上是个好看的女人,有大家闺秀的雍容。
对于母亲,我的记忆暖而深沉。1964年春,母亲陪我一起种植“母生树”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年,我正读初中一年级。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告诉母亲,明天全校学生要到吊罗山种“母生树”,而我当天要参加全县的作文比赛,就不去种树了。母亲却说,用“母生树”作桁椽建房子能“发丁”,妈与你一起去种树,不要参加什么比赛了。我当时对母亲发了脾气,说:那是为公家种的不是为咱家种的,发什么丁呀。母亲抚摸着我的头,笑着回答:傻孩子,什么公家私家,还不是种在咱国家的地上,“母生树”多了,国家发了咱家不是也跟着发吗。当时我说不过母亲,就依她了。第二天凌晨两点,母亲早早地唤醒我,母子俩吃好早饭后就扛着锄头出门了。当山区的天刚蒙蒙亮时,我们母子就赶到了吊罗山麓下。
这是我这个在海边生海边长的孩子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大山。过去我只知道世上最浩瀚的是大海,孰不知大山竟亦有这般壮阔的胸怀,雄伟俊逸,一时间便兴奋极了。举目环顾四周,但见群山苍茫,峰峦逶迤,便蹦蹦跳跳地大声疾呼。母亲看着我高兴的样子,她笑了。
不一会儿,林场的汽车便把“母生”苗运来了,这时,来到吊罗山的学生、工人、干部也越来越多,林场技术员便开始在空地上拉线,我和母亲按照规划的地段开始植树。母亲说我力气小,让她挖坑,我放苗,母亲每挖好一个坑,都要用腿代尺测量深度,够深了,她便把挖出来的表土重新放回坑里,才叫我把苗插进去,培好土后,母亲又用双脚把树苗四周的土夯实,然后再把苗轻轻往上一提,经过这么几个工序,一株苗才算最后“入土为安”。母亲说,这样种树才容易活。作为乡村女人,母亲与大自然有着别样的情感。至中午时分,母亲看出我饿了,便叫我歇一歇,把早上带来的苙(苙状似棕子但没有馅,有用椰叶蒌叶编织成的,尤以蒌叶编织的最是芳香可口。)解了一个给我吃。
那一天,我们一共种了200多株“母生树”,母亲一边教我种树,一边还教我如何做好人。这是我有生以来受益最大的一天。
1983年秋,母亲积劳成疾,好几个星期卧床不起。我们兄弟把她送到医院治疗,经一段时间的医治,仍不见好转。母亲似乎已晓得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天下午,母亲叫我把她扶到病房外,说要去看母生树。我即刻去租了一部手扶拖拉机,载上重病的母亲直奔吊罗山。
经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赶在太阳落山前到了那片母生林地。如血的残阳照在似海的母生林间,经过20年春风秋雨的沐浴,母亲与我一起种下的母生树给大地添了许多“丁”,成了一方绿垒。在我的搀扶下,母亲缓缓挪动双腿,用颤抖的双手一一抚摸已有些翘起鳞状般褶纹的母生树,一脸满足的笑。
母亲辞世后的这几十年,几乎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到吊罗山东麓的那个山峁上看望当年母亲与我一起植下的那片母生林。当我一棵棵地去抚过它们时,似乎还能触摸到母亲身上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