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枫林山谷的水泥路有3米多宽,鲜有车辆行驶,年轻人骑辆电瓶车去水库钓鱼,去看春花秋叶。老年人结伴去山谷散步,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傍晚,吃了饭,妇人也去散步,三五成群,晚霞披肩,说说笑笑,夜莺鸣声于耳,白鹭一行行归巢,孩童们骑着童车比赛。这是一条幽静的山谷,溪涧潺湲,芒草伏在路边,草蓬高过人肩。油茶树、枫香树、板栗树、木荷树覆盖了山坡。
山中一时阴晴一时雨。雨是阵雨,哗哗哗泻了下来。散步的老人腿脚走不快,淋得浑身透湿。我也常去散步或爬山,沿着山谷走三公里,到了八步岭脚下,去观察植物。两溪汇流处,有丹枫亭隐于山谷,站在亭前眺望,半个郑坊盆地尽收眼底,高高的灵山游龙般腾空而来。每次眺望,我心想,山道两边有林荫道就好了,既可以遮阳,又可以形成风景带。2021年腊月,我决定在路边栽树。村民周文涛、乐易河、李义贞、徐远十,是十分热心公益的人,我便找他们商议。我说:我们栽一条林荫道出来,树不要去买,请人去山上挖,就种我们本地树种,村以枫扬名,我们就多种枫香树。他们很赞同这个想法。
金岗山村有个爱种树的人,叫符臣忠,辨识很多山上树木,既会挖树又会种树。乐易河请符臣忠来挖树种树,说:你明天就来挖树,早种一天就早长一天。
符臣忠带了三个村民上山。两人挖树洞,两人挖树。一棵树两人抬下山栽种。栽了两天,冬雨来了。我有些急,抬头望着天,盼着雨早些歇。可雨按照自己的意愿,按照大地的请求,不会吝啬自己的丰沛情谊,酣畅淋漓地馈赠。
过了新年元宵,符臣忠又带着村民上山挖树种树了。徐远十打电话给我,说:库坝路下是片石坡,挖一个树洞花费一天工,栽一棵树下去,真不容易。我明白栽一棵树有多难。我没什么爱好,就爱种树。种树多好啊,看着树抽芽、散枝、盖冠,树开花了,鸟营巢了,一棵树成了一个世界。我每去一个地方生活,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种树。有一天,我离开了生活的地方,种下的树还在,树就结满了我的念想。人活着,就是为了有念想。我对徐远十说:忙过了手头上的事,我就回枫林,看看那些树。
手上的事就是一根线,越拉越长。3月是树发芽的季节,我必须回去一趟。对于我来说,树木发芽叶是一件大事。发芽是树生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我去山谷。从石崖门到八步岭,约3华里长,栽种了187棵树,有枫香树、五裂槭、樟树、柃木、土松、赤楠(土名羊骨卵)、大叶冬青(土名土樨)、野樱(土名野桃树)、野枇杷、杜仲、野山柿。我一棵一棵查看,是否发幼叶,是否松根。我数了数,已发芽的树,有142棵。我对乐易河说,发幼叶率很高了,种树人还是有水平,有些树没有发幼叶,过些天还会发出来,但树是否成活,还要过了秋天才知道。
夏秋干旱,新栽的树很难挺过去。树扎不下根须,唯一的结局便是死亡。没有水,树扎不了根须。我望着陡峭的山坡,想起了种树人。他们扛着铁铲、锄头,满山寻找合适的树,挖下来,用手抬下来,掘石取洞,栽下去,浇水,夯实,山上的树才落根在山下的路边。树艰难地发幼叶,还要艰难地生根,就像移居去异乡讨生活的人。乐易河说:种下的每一棵树,我们都要保护好。
过了半个月,徐远十打电话来,歉疚地说:昨天,我去查看树,发现有两棵树被人刨了皮,一棵树被人砍了3刀,不知道是谁这么祸害。我没守好树,对不起周干萌捐资种树。
我安慰徐远十,说:这是小孩玩乐,不要去在意,年底我们补种吧。话是这样说,但我心里很是难受。我抽空回枫林,又去查看一次。从石崖门到大坞门,栽了40余棵树,大部分发了幼叶的树,凋叶了,还有10余棵连幼叶也没发。山谷口有人养羊,羊角扠进树干蹭痒,松动了根部,根须吸收不了水分,致使部分树不发幼叶或发了幼叶也凋谢。羊是乱吃乱跑的,谁也看管不了。库坝坡上枫香树发了新枝,幼叶嫩红,红粉如霞。曾以为枯死了的柃木又发了青白色的芽叶。每一片树叶都是珍贵的。新鲜的树叶是生命的希冀。我仰头看着挺拔的树干,幻想着十余年后,蓬勃如盖的树冠上鸟鸣啾啾。
前几日,家母病弱,我回去给家母烧饭。我每天去山谷,那些死去的树和发了新枝的树,都值得我天天去看望。刨了树皮的枫香树虽然被徐远十以薄膜包扎了,但还是霉了木质,死得彻底。被砍了3刀的枫香树,却散发了很多新枝,幼叶满枝。每一棵树,有属于自己的命运。发了幼叶的树,不一定可以挺过夏秋,至今没有发芽叶的树也不一定会死。这是树的命数。
守封禁山的老五,和我一起去山谷散步。我对老五说:山谷里的樟树、枫树、木荷、冬青,你得好好守着,既是风景,也是我们的命根,没有树就没有泉水,我们无水可喝。
老五说:我是个守山人,知道一棵树长起来不容易。我守着它们,守到我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