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辰
《噼里啪啦》是作家王姹的中篇小说集,五个故事牵扯出五种不同的人生,却又都离不开白芒古镇,它们共同串起了这个南方江边古镇的百年悲欢。
白芒古镇偏居一隅,时代的风尚似乎对生活在这里的人影响有限,它们可能会在某些细节上重塑古镇的外貌,但当风尚过去,古镇的底色依旧。正如每年都会袭击海南的台风,不会影响止水河日复一日地从白芒古镇前流过。不过,如果将眼光放长一些,就会发现这百年沧桑还是在白芒古镇上留下了不少痕迹,虽然苦楝巷还在、离贰塔依旧、红旗茶店里的面包和包子仍吸引着大批顾客,但生活在古镇里的人却不复从前。可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感受并非来自古镇居民的自觉,而是源自不同代际在同一场合中的相遇,这让白芒古镇以及生活在古镇里的人们不得不承认古镇之“古”,在这里,一转眼,便是一个人的一生。
《噼里啪啦》中收录的五篇小说,都弥漫着一种昏黄的色调,这种色调的形成并非源自“怀旧”,而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动词便存在着的本质,“旧”是一种事实,并不需要什么人去“怀”,它就静静地埋伏在古镇的一草一木和人情世故里,从百余年前,一直延绵到当下。白芒古镇似乎从一诞生就是旧的,就那样旧下去,一直到很远很远的未来。
王姹在驾驭古镇怀旧色调这方面确有独到之处,《苦楝巷》开头一句“老苏在苦楝巷里走了七十年也没走出来”;《露天舞厅》起笔也是一句“1990年,做了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只感觉这世界要变了”。王小波曾经盛赞杜拉斯《情人》中的那句“我已经老了”,《噼里啪啦》中的各篇其实也不遑多让,只需一句话,就能带领读者穿越岁月,这大概就是优秀作家所具有的笔下功夫吧。在《噼里啪啦》中,各篇小说中的人物也大多是“旧”人物,说人物“旧”,是指他们往往都生活在某种回忆中,他们带着故事登场,又带着故事离场,并留下更多的故事给镇上的人们去猜、去想、去纪念。
《苦楝巷》中的老苏是一位退休教师,他喜欢坐在红旗茶店和老朋友们聊聊生活,分享旧事;《红旗茶店》的烤面包香味引来了新老顾客,也引起了店主黄明发一世的回忆;《露天舞厅》中的一支支舞蹈跳出了小镇女人们的爱恨悲欢,而当舞曲终了,人却未散,留下一片寂静催促故事中人及早释怀;《噼里啪啦》也是,眼见老金起高楼,眼见老金宴宾客,眼见老金楼塌了,局外人看个热闹,而个中辛苦也只有老金品尝得到,在一段段由流言蜚语与事实真相勾兑而成的故事中,止水河依旧,大浪淘尽白芒古镇上一时的风流人物;《离贰塔》则写一则失踪谜案背后人们的心路委曲,一座古塔,似乎所有事件的答案皆在此,然而当一切平息之后,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答案,倒是汇聚着各式各样的痴男怨女,时空交织、爱恨交错,不同时代的故事却有相似的光影,一时难解难分,甚至,永世难解难分。
与大多数小说集不同,《噼里啪啦》虽由五篇小说组成,却有一种内在的统一,王姹有意识地在建构一张类似于福克纳笔下约克纳帕塔法的白芒古镇地图。以苦楝街为中心,伴随着小说中人物的脚步,这个古镇的轮廓、城墙乃至离贰塔等地标式建筑跃然纸上,接踵而至的百年红旗茶店、止水河畔的舞厅、曾经兴盛一时的爆竹厂,乃至隔江而望的东山镇。这个古镇真的不大,却五脏俱全,无论是老住户或是外来移民,无论是那些正经的买卖还是那些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生意,王姹都在白芒古镇上给他们找到了栖身之地。由此看来,白芒古镇看上去很小,却内有乾坤,包罗了整个世界。
有关白芒古镇,王姹总喜欢从那些流言写起,古镇太小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发酵成各个版本的新闻,传来传去也许连当事者到最后都未必弄得清孰真孰假。很难说是好是坏,但不得不承认,流言成为白芒古镇建构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很多有关白芒古镇的历史或是当下的想象其实正是建立在种种流言之上的。然而,流言既然已经产生了,便影响到人们的生活轨迹,老苏英明一世却惨淡收场、芊夏一段又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离贰塔里那些鬼泣森森的传说、红旗茶店百年经营的传承、老金和金排风混杂着买卖与真情的关系,若不是流言,白芒古镇似乎总喜欢保持着不变的姿态,而流言搅动了白芒古镇,引起白芒古镇的一场场风波,也推着白芒古镇慢慢地起着变化。白芒古镇正是中国无数小镇的缩影,曾经,一首《小城故事》广为流传,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些故事也许才是小镇的“本体”,正是有了这些故事或流言,小镇才成为小镇,它与城市不同,与乡村也不同,它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而王姹,于万千小镇中拾取了南国长满苦楝树的一处白芒古镇,于飞短流长之中慢慢地建构着一段永远不会被所谓“正史”所书写的人间烟火气。在《噼里啪啦》中,虽然人物有善有恶、故事有喜有悲,但在岁月沧桑之中却别有一种静美。
小说集《噼里啪啦》以同名小说作为收束,在小说的最后,老金怀念起了那位与自己渊源颇深却远走他乡的金排风,也许,江的对岸,东山镇以及东山镇所背靠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大城市才代表着某种在当下语境中意味着希望的未来。此刻,通过王姹的小说,我们能够沉浸于这份怀旧的美好,在这些南方小镇故事中回味那段令人怦然心动的旧岁月、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