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的疼痛还在继续，从西汉垒积而成的废墟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从一个电视画面里看到了那双大睁着的眼睛，一双很熟悉的少女的眼睛。少女的身体被无数双流着血的手从废墟中挖掘出来，没有吸进呼出的气，脸上的土布了厚厚一层。她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抵是想最后看一眼这个光亮的世界，但厚厚的土，把她覆盖了。 　　我见过这双眼睛，和这张脸相对过，曾经灿若桃花的一张脸。 　　三年前，我在都江堰住过一宿。夜里的街市灯火明亮，临街的铺子里精致的饰物影影绰绰，门前灯笼轻摇，好像是2000多年前古蜀国的某一户平常人家。我在这个铺子里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她用十二三岁的还有些稚嫩的腔调向我推销她店里的产品，末了，自己羞涩地捂着嘴，吃吃吃地笑，眼稍儿微微上翘，偷偷地看着我，眯成了弯月。 　　知道她是个学生，暑期里来帮母亲的。从她店里买了一条月芽银质项链，一件轻薄的大花红底子披肩。天凉时这披肩就天天都在身上，绕着颈脖，围在腰上，都是俗得通透的风情，却是喜欢。围了披肩的日子，便想起那吃吃吃的笑。 　　她被挖出来的时候，穿着校服，头发散了，胡乱地贴在脸上。我哭了，把她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人泪如雨下。到了天堂，她也还是个刚刚抽芽的少女，需要大睁着眼睛观望，所以她在离去的瞬间，保持了这样的姿态。 　　她出生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她的整个人生都发生在这里，结局也紧贴着土地。她最初的皮肤、毛发、血、心脏和铸造骨头的钙都是这块土地给予的，包括她读书时发出的第一声。她所热爱的这个学校，纵横交错的石墙，石墙边有婀娜的柳树，农历三月操场上盛开的桃花。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也许会爬上那棵桃树，听沾满早晨露水的鸟鸣和树下同学们的喧闹。都江堰里沉沉的历史和清衢的街市以及校园里朗朗的书声是她十多年的人生里所有幸福的象征。初夏里秉性突然大变的这块土地，用山崩地裂的方式，毁了她一生全部的想象。 　　她生命中黄金般的时光会在天堂的烛光里度过。 　　我知道，她和众多躺在废墟里的魂灵一样，决不是为了去另一个世界寻梦而离开这块土地的。他们走了，这块土地的伤口不会愈合，是一天一天地在撕裂，结不了痂，被夷平的城市，有无数的骨节在地底下硌硌作响。 　　她被抬走了，电视里的画面是无数哭红的眼睛，和一堆乱石断木。 　　正是午饭时间，朋友打了电话来，让我去她家吃饭。熟透了的大米香味弥漫着整个房间。我举箸的手在抖，眼睛里都是扭曲的公路，破碎的瓦砾，横倒的枯木，赤裸裸地失去了锐气的钢筋，裂成碎块的石墙中孩子沾血的球鞋和书包。整整一天，我无法平静地思考，安静地入睡，我的耳边全是痛失亲人的嘤嘤悲泣和嚎啕大哭。我以为去看一看被抢救出来的活着的人，心情也许能平复些，然而，这些从死亡边缘上游走回来的人，满身伤痛，满目怆然和惊恐，悲凉的呻吟声和着残砖碎瓦下面微弱的呼救声，远兜远转，在空气里细细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我的身体在战栗，疼。 　　古蜀国里的这场地震我们无法预知，据说有一只蟾蜍一直在冷冷地笑。心灵引起的创痛我们知道，我们明明白白。然而，我们只能看着那一堆一堆瓦砾垒起，成为废墟，我们把荆棘扎进胸膛。 　　那个夜里，我坐在窗前看一本厚厚的灾难小说，少女大睁的眼在玻璃窗外的天桥上闪动，眼稍儿微微上翘，依然是吃吃吃地笑。月光像碎纸片在晕黄的街灯的影子里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