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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岛泉诗作选》行世刚满一年,新著《海南吟唱录》又将出台。我与作者虽同居一市,却只是邮件往还,惜至今也未能谋面,读了《海南吟唱录》后,想说的话很多,令我禁不住写了这篇评说文字。
萧岛泉先生与海南岛是有缘的,一是命中注定,二是名中注定,你听他的名字,海南是岛,他也是岛,岛上有河名万泉,他也是泉。所以他一到海南岛就文思泉涌,咳一声嗓子,立刻开始吟唱,首篇《海南印象》唱道:“拔地擎天五指山,遥从山巅望中原。”海南到底怎么样呢?暂不细表,只一句话,“雁到此地不南飞,人到此处不思归!”
他要去四个必去之地:“海口拜谒五公祠,儋州追思东坡公。琼山道人白玉蟾,崖城东渡有鉴真。”五公祠里纪念的李刚、李光、李德裕、胡铨、赵鼎五公,皆是历代被贬此地的名臣贤相,他无心玩赏祠庙的建筑,却直接想起了五公的当年:“放逐生涯多悲苦,戴罪依然报南溟”,“是非功过千秋论,清风明月昭人心。”(《拜谒五公祠有感》)
在苏东坡纪念馆,他的诗思刹不住了,《与天同寿与地齐———瞻仰儋州苏东坡纪念馆感赋》是全书最长的一首,分为五个部分,总长一百二十行。“时值元佑八年间,坡翁二贬在岭南。朝云相伴春睡美,孰知纵笔惹祸端。”写到第三句,他提到一个人,用了一个典。
苏大学士贬官惠州,好像并无所谓,继续写他的诗,写了一首《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不料被人打小报告,送给当朝宰相章惇,章宰相说:“苏子瞻尚尔快活!”翻译白话文是:“姓苏的你还怪快活的嘛!”于是绍圣四年,又把他从岭南贬到海南,官职是弼马温式的琼州别驾。
萧岛泉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谦称他的诗大多不合古体的章法,只能算是顺口溜和打油诗,故此取名《吟唱录》。这便令我对老先生越发的喜欢了,因为我喜欢打油诗,除了张打油的“江山一笼统,水井大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还有鲁迅先生的《赠邬其山》:“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这个无所不通的文豪,他故意地连韵都不押,海、华、药、书,他故意地要制造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荒唐效果,这种效果是工整的平仄对仗和灿烂的引经据典所不可比的。
诗源于歌,不好吟的诗不是好诗,不好唱的歌也不是好歌,如此说来顺口也便成了诗歌的原则。当然是原则之一,诗歌要好吟好唱,好吟好唱的却未必全是好的诗歌,诗人和歌者站在了劳动人民的对立面,所吟所唱的水平哪怕高到了天上,那就连人带作品都不是好东西。萧岛泉先生自称的顺口溜和打油诗是好吟的,是好唱的,同时也是健康可爱的。
《美丽呀诺达,欢乐呀诺达》中,这两段可以被选出来作曲:“但见藤缠树,又见树缠藤。究竟树缠藤,还是藤缠树”,“藤树互交叉,如同俩情侣,拥抱共存荣。”“更有两榕树,大显其神奇。树干互交叉,如同俩夫妻。何时成的亲,谁也说不清。人称夫妻树,实在太逼真。”他真是把诗写成了老百姓的大白话,而且重复嗦,反葫芦倒水。但是惟其这样它才自然,它才可爱,你们看吧,一群欢乐的游人,来到神奇的树下,指点着,研究着,猜测着,争论着,最后,俩夫妻们纷纷以这两棵树为榜样,站在它们下面“拍照留纪念,美满过一生”。
中国最早的诗歌选集是《诗经》,《诗经》的风、雅、颂里最好的是风,风里的诗都是民歌,有的现在读来看似古奥,但在当时却也是大白话。譬如魏风中的《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你,莫我肯顾。”大老鼠精呀大老鼠精,别吃我家的大米行不行,三年来你把我们都吃习惯了,一点也不同情我们老百姓!庸风中还有一首《相鼠》,那就更是大白话了:“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老鼠都还有一张皮,做人怎么能没礼仪?做人连礼仪都不讲,你还活着有什么益?
知识分子写诗,自战国屈原、宋玉的《楚辞》之后,直到汉朝也没出现佳作。正是没有,才在汉武帝的领导下成立一个名叫乐府的中国音乐家协会,派人到民间采集民歌,这就有了随后的乐府诗。哀帝不爱音乐,诏罢乐府,东汉复兴,光武帝又“广求民瘼,观纳风谣”,通俗浅白的乐府诗遂风行一世。汉末建安最著名的一首长诗《孔雀东南飞》,其俗白的程度妇孺皆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悲苦。”_《古诗十九首》是乐府诗中的最受吹捧的,然而它却是文人仿作的匿名诗,直到魏晋,才开始出现公开的创作和大诗人,如三曹,如陶渊明。
萧岛泉先生的诗,我看它是从乐府诗里吸取了最天然的营养。在《海南印象》中他写了一匹神鹿:“神鹿回头觅净土,但见琼岛即方舟。”接下来,他开始细说这匹神鹿化人的传说:“悬崖大海边,神鹿在奔走。猎手紧紧追,挽弓欲下手.神鹿猛回头,化作彩云图。”这时候世间最伟大的爱情发生了,“云中一靓妹,临风婷婷立。款款走下地,眉眼传情意。”(《神鹿回头百媚生》)神鹿变成的云中靓妹与挽弓欲射的猎人帅哥结为连理,繁衍生息,这便是三亚的黎族人把鹿视为亲戚的渊源。
正如神鹿化人,神鹿化人的爱情故事在多少年后也化作一道风景,化作天下后世有情人永远相爱的一个道德启示:“神鹿频回首,仿佛语未休:山盟海誓台,夫妻应遵守。”三亚爱情故事的神奇与美丽,使人把三亚这个名字跟亚当联系起来,眼前的海岛于是又化作了自由浪漫的伊甸园。在这里,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爱情的主人公,“何时成的亲,谁也说不清”的榕树能相爱,根与石怎么就不能相爱呢?“花开红似火,如同霞满天。还有根抱石,硬将石抱穿。”(《美丽呀诺达,欢乐呀诺达》)这个“硬”字用得是何其的好,此次爱情的主人公是从来都默默扎在地下的根,在遍地红花,满天彩霞的背景下,它对自己深爱的石头患难与共、生死相依、旁若无人、永不放弃的决心和力量,被作者用一个字,表现得简约而又精准,生动并且形象。
萧岛泉先生写景,更是天然去雕饰的。“一海生三色,黑蓝白分明。何处有此景,唯有蜈支洲。天朗日丽明,沙滩如银粉。椰树与蕉林,鲜花护路径。人立花丛中,犹如在仙境。海水送海风,拂面好滋润。”(《咏蜈支洲岛》)古往今来,写海的诗不计其数,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蓝色,这位老先生的眼睛真好,由于这里海底生长着大面积的珊瑚,在太阳照射下,他竟观察出海浪呈现出的三种不同层次的颜色。而且将沙滩上的沙子比作银粉,这也只能在是阳光灿烂的正午才能出现的景观。
老先生还有一句诗,它让我读了一遍,又读一遍:“客房面大海,大海望无边。极目远眺望,白帆点点点。”(《礼赞三亚金风凰粤海海景酒店》)我翻来覆去读的是第四句,想他为什么不写“白帆一点点”,不写“白帆千万点”,也不写“点点是白帆“,而偏要写“白帆点点点”呢?势必是他认为那些修辞都太凡俗,前人或许早已有过。这个老头儿真够胆大,他要出奇制胜,竟敢不拘一格,史无前例地连着用了三个“点”。既然无边大海上的白帆很多,远非一二可数,千万又数不过来,那么他就索性不去数了,也不用诗人爱用的数词,点点点吧,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岛泉诗作选》的自序写道:“我的家境贫寒,父亲没上过学,但喜欢认字。经自学勉强粗通文字,最后竟可看唱本,农忙季节农户上工薅草时,要打锣鼓给大家助兴,他打起锣鼓,居然能唱全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全套的《盘古开天辟地》。”作者幼小的心灵为这般美妙的民歌所滋养,所迷惑,难怪长大以至到老,如此钟情于诗。
这本书是三位一体的,有诗,有书,有画,大抵这也是老先生的创意。唐玄肃二宗时,有诗人郑虔,诗书画皆工,时称“郑虔三绝”。而今萧岛泉先生要出版一本“诗书画联袂”的书,不仅比喻海南美景如诗,如书,如画,还把自己晚年离休后的生活方式也蕴含进去了。
果真如是,这本书就更有意思了。
2009年1月11日草于听风楼
(本文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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