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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山河 ]
前些天,省里抽调我带队到中部地区检查农民增收工作,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我离开当年工作的A县已有二十多年了。我多少渴望着回去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还有那些勤劳、热情的人们……
仲秋一大早,我们从海口出发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从车窗往路的两旁望去,金灿灿的稻谷随风摇摆,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尽收眼底。汽车从陵水黎族自治县地界往右拐,道路两边连绵起伏的山峦紧挨着,绿油油的,装点着山区绝美的图画。看着眼前的美景,没等我联想太多,汽车已驶过一片槟榔树,槟榔村到了。
听说我们来,县里专门指派黄县长来迎候我们。见过面,简单地寒暄过后,黄县长领着我们参观老百姓的住房。这是一个仅有二十多户人家居住的黎族村庄。村里的道路全部铺上水泥路,村周围全都种上槟榔树。村民全都住上两层高的小楼阁,村庄不大,但规划得好,前庭后院,独立单元。“这是2005年‘达维’台风将村里的瓦房摧倒后,县里派人帮助重新规划设计的。”黄县长说。“每户多少平方米?”随我来的小刘问。“设计是一百八十平方米,有些老百姓家里有钱的,另加到三层。”黄县长指着我说:“你不太清楚,这可是老书记过去打下很好基础的。”“哪里,哪里,过去没钱,不敢有这么大的蓝图呀。”我笑着说。
说着,黄县长领我们来到一幢三层小楼阁前介绍说,“这是老村长的家。”
“哎哟,这不是王‘奥雅’么!”,我一眼就认出他来。
“奥雅”是黎族同胞对村里头人的尊称。其实,王“奥雅”的名字叫王佬兵。据说六十年代,王“奥雅”曾在部队参军当过兵,算是村里头见过世面的人了。
“老书记,是您呀,欢迎,欢迎!”王佬兵显得格外兴奋,一把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
眼前这位黎村里的“奥雅”,古铜色的脸庞上又添了许多皱纹,岁月的风霜吹打着他那两边凸起的颧骨,黑里透红,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像一株挺拔的槟榔树,任凭风吹雨打。
“老了,村长让给年轻人干了,我当顾问。”王佬兵像似看出我要问他便先开口说。
“快进屋坐。”他连连招呼我们。等我们坐好后,他沏了一壶茶,一边给我们酌上一边说:“这是我们村自己生产的槟榔花茶,具有除痰癖,杀三虫,抗炎降脂,止咳祛痰,健脾调中……”他像熟读诗书似的,给我们做起了“槟榔花茶”的广告来,又说:“去年,俺村办起了槟榔花茶加工厂,年底还在海口举办的冬交会上开了新闻发布会,产品已销往岛外,供不应求。”说完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槟榔果还远销湖南、广西。光这一项,全村收入50多万元。”黄县长自豪地说。“橡胶是这个村的传统产业,也是主导产业,全村二十五户,共种植橡胶四百多亩,户均二十亩,现在开割的胶不到一半,去年收入100多万元。村里种植的小红尖椒还出口到韩国,很受欢迎。家家户户养鸡,他们养殖的是‘什玲鸡’,已被省农业厅命名为海南省地方畜牧优良品种。”黄县长稍停片刻又说:“我帮他们算了一笔账,按现行的橡胶价格,每亩橡胶开割后每年收入一万二千元计算,三至五年后,全村橡胶全都开割后,就收入四百多万元。户均二十多万元。”黄县长如数家珍地说。“王佬兵真不愧是这个村的好带头人,他是全村第一个种植橡胶、槟榔的,什玲鸡也是他头一个养起来的。这几年,他把自家育的橡胶苗、槟榔苗、什玲鸡苗无偿地分给乡亲们,带动全村致富。”黄县长表扬王佬兵。
“你建楼房的钱全是自己筹的么?”我问。
“政府补一点,银行贷一点,俺出大头。”王佬兵说。
“欠银行的钱还完了么?”我接着问。
“去年全村都还完了。不还银行的钱,俺心里哪能自在呀。”说完佬兵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我们聊着,不知不觉晌午到了。
“各位领导,过来解决温饱问题啦。俺边吃边聊吧。”村长边喊边请我们到餐厅坐下。
“听说老书记要来,佬兵特意让我留你们下来吃顿黎家饭。”黄县长客气地说。
这是一桌丰盛的黎家午饭。有白切什玲鸡、清炖水田鸭、红焖罗非鱼、清炒百花菜、烧竹筒饭、山兰酒。王佬兵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我讲两句话,一是欢迎老书记回到俺村来;二是感谢党和政府对俺黎族同胞的关怀,干杯!”没等我开口佬兵指着桌面上的菜说:“这些都是俺自产自销的家常菜。你们从城里来,换换口味吧。”
酒桌上的气氛十分热烈,王佬兵显得十分兴奋,他举起酒杯逐个敬酒,敬完一遍之后,他似乎觉得不过瘾,换个碗酌满酒后,高高举起:“俺再敬老书记和各位一杯!”话刚说完,一饮而尽。望着佬兵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笑脸,我看到了黎族同胞那质朴、憨厚、热情好客、开朗的身影。
酒过三巡,不知不觉快到下午四点钟了。
听说我们要回县城了,在王佬兵的带领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前来握着我们的手,佬兵抱着我的肩膀,贴近我的耳边说:“老书记,别忘了再来看俺哟。”我望着他那双激动而又湿润的眼睛说:“一定来,一定会来的。”
汽车开动了,缓缓地驶出槟榔村。我望着王“奥雅”和前来送行的乡亲们,从车窗挥手喊道:“再见了乡亲们,请回去吧!”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喉咙像似哽咽了……
太阳已西斜,发出一片辉煌。汽车在山区崎岖的山路上行走,车窗外这优美的山区景色,我却无心欣赏,脑海里浮想联翩,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却历历在目……
那是1991年秋,我奉组织之命到A县工作,这副担子可不轻啊!第二年,省里决定拿出一笔资金用来补助少数民族地区民房改造,计划用十年或更长一点时间彻底消灭中部少数民族地区老百姓的茅草房。这是件具有战略眼光的事。县里研究决定,县四套班子负责同志各带一个队,抓一个典型,然后逐步推广。我主动提出到南头镇槟榔村抓试点。临行前,我召集财政、国土、建设等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开会研究拿方案,计划用半年左右的时间将槟榔村的茅草房改造完。
盛夏的一个早上,我带着队伍早早就从县城出发了。汽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驶,到了槟榔村。下了车,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说是村道路,其实是一条破烂的泥泞路,一眼望去,一排茅草房东歪西斜,一间挨着一间。“这密密麻麻的茅草房挨得这么近,万一发生火灾该怎么逃生?”随同的县委办小李不禁喊道。
“走,看看去。”我招呼大伙。
“到‘奥雅’家看他干活回来没。”村里带路的小伙子说着。
“‘奥雅’是谁?”我问。
“‘奥雅’就是村长呀。”小伙子答。
我们来到一间船形屋的茅草房前。“佬兵,县里的张书记来了。”小伙子喊道。话刚落音,从屋里走出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卷着高高的裤腿,看来是刚干活回来,两只脚丫的泥巴还没来得及洗。只见他高挑的身材,两个颧骨高高的,皮肤晒得很黑,但他那双眼睛特别有神。
“对不起书记,我刚耙田回来。”他热情地握着我的手。站了片刻,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看得出来,他不情愿让我们进屋里。
“进你屋里看看吧。”没等他开口,我们走进佬兵家。
“不好意思,屋里太乱了。”佬兵低头说。
我环视着这屋里,两张木床挨在一块,一张长板凳,几把木制的小椅子,中间放着一张小饭桌,床头上放着一台收录机,这恐怕是主人最值钱的东西了。
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心里一股心酸的滋味。
“走,开会去。”我拍着佬兵的肩膀说。
王佬兵在村中央喊一声“大伙出来开会了!”一会儿的功夫,全村男女老少,每人拿着一把凳子到村里一个晒谷场上集合了。
“大伙静一静,现在请县里的张书记讲话。”王佬兵主持会议。
“乡亲们,县里决定在咱槟榔村搞改造茅草房的试点,这是省委、省政府对咱黎族同胞的关怀……”我讲了改造茅草房的意义、补助的标准和资金管理的办法,最后我大声问大家,“有没有决心和信心呀!”全村没有人应答。我看过去,只见乡亲们低着头,像在窃窃私语说什么,连王佬兵也不说话。“大家有没有信心呀!”我又补充说了一句。全场仍是鸦雀无声。此时我明白,会再往下开,道理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
散会后,我找到王佬兵问个究竟。“乡亲们为何不说话?”
“没钱。”佬兵沉默良久说。
“没钱也得想想其他办法呀!”我急了。
“没钱,建不了。”佬兵仍垂着头说。
那些年,粮食年年增产丰收,老百姓吃饭已经不成问题了。但生产太单一,不搞多种经营,经济收入少,口袋里没钱办不成事呀!
看来老百姓是现实的。我得想办法帮助他们,消灭茅草房,更新观念,多种经营,才能致富起来。
第一次到槟榔村开了闷棍会。我带着问题回到县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天早早我又带队踏上槟榔村。我们决定帮助槟榔村办个砖瓦厂,从外地请几个烧砖瓦的师傅,组织村里青壮年跟着干。发动群众自筹桁条、门窗木板等木料,还从外地请来十位木匠来指导,县财政还拿出两万多元,给每户补助一千元作为筹备材料。这下子群众的积极性全调动起来了,全村男女老少投入到一场改造茅草房的大行动中。烧砖瓦、打石子、备木料,忙得不亦乐乎。王佬兵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他挨家挨户串门,组织大伙帮助那些困难户搬砖瓦、锯木料,挖地基等……
公元1993年的春节临近了。小李告诉我,槟榔村的新房全建好了,王佬兵是村里第一个建好的,村民们说,书记不去,他们不肯搬进去。
“告诉王佬兵,这个星期天我去!”我不加思索地说。
记得那天上午九点,我带着有关方面的同志驱车前往槟榔村。这是我在不到一年内,第五次到槟榔村了。临行前,我还特意交代办公室带上两盒“开门红”的电光鞭炮去助兴。
冬天的海南,漫山遍野绿意葱葱,令人陶醉。等我们来到槟榔村时,村里的晒谷场上已摆好长长的桌子和板凳,上面已摆上竹筒饭、三色饭和山兰酒了。王佬兵领着乡亲们在等候我们了。
“书记,可盼到您来啦。”王佬兵高兴地拉着我的手。
等我们走到村中央时,只见王佬兵大声喊道:“良辰吉日,开始搬家啰。入宅大吉!”随着王佬兵一声落地,村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声、唢呐声、爆竹声在山寨回响,整个村子沸腾了。乡亲们忙着搬床,搬桌、椅,抬米缸……每个人的脸上挂满了欢乐的笑容。这时,王佬兵领着村里几个小伙子来到我们面前,一手递给我们槟榔果(这是黎族同胞待贵客的礼节),王佬兵带头唱起了黎族民歌:
哎哟嘿嘿———。
叫俺唱歌俺就唱,
俺的肚里一车歌;
今日俺搬入新宅,
幸福不忘党的恩。
这歌声在黎寨上空,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着。
是啊,黎族同胞告别了千百年居住在低矮、潮湿的茅草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场革命!
听着那优美的歌声,我仿佛看见槟榔村里的乡亲们在勤劳致富的路上不停地奔跑着,奔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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