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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山砚田》 东白 著
西泠印社出版社
2012年6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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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士人以“琴、棋、书、画”为修身养性之必备,今日读书之人,术业有专攻,纵有操琴者,执笔者,为棋者,书画者,业已成为谋生之饭碗,欲求当代之“博士”,难矣。
今得东白先生《琴山观田》一书,为己之孤陋深到惭愧。此书为东白先生近年所作之诗,所画之画,所治之印,所撰之文,所弹之曲之合集,全书分三部分:一为东白书画;一为东白诗;一为东白弦歌。徜徉其琴曲之中,展玩其诗、书、画,不由感叹:文化复兴,文化繁荣,此证之耶!
爱其文。
极爱其文细针密线,重裹叠包,却以大气盘旋,又意曲如杨柳垂窕,婀娜多姿,若读新世说,魏晋之风再现眼前。如《竹》:
青龙埂穿北湖,两岸甚狭,中稍阔,家父围地半亩,造屋三间,与两家为邻,前后皆菜地,人称三户村。余至三至十六岁皆住此。父种竹窗下,一夜风雨,晨起众鸟争鸣,筍已高于人也。
如《梅》:
山阴古道,梅老如铁,一身苍苔,上结冰花几朵。乡人不知风情,元明旧物,时遭毀损。虽怜之,可奈其何。故托纸笔传神。诸暨画梅名手,元有王冕,明有陈洪绶,又数百年,有号东白者出,虽天资稍乏,亦敢思齐也。
这些小文,字虽少,意趣跃然纸上,如其小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使人过目不忘。
《德国油画写生》令人拍案噱倒。东白先生琴声远播西番,经常被黑白皮肤之类请去讲学、弹琴。一日,据东白记录,他在德国无事,画画西洋之画,读读西学名著,夜间,西人先哲,竟频然入梦,两人相对无言:
杨嵋归于德国,其夫艾克萨森,精梵文,为世所重。虽未习中文,听人弹琴,立能察其玄徽,辨其高下,故引为知音。近年邀余传琴汉堡,便客居易北河教会旧墅,白日无事,买画布数尺写生,亦多意趣。夜卧小窗墙下,西人先哲,频入梦中,无所对,接其眼神而已。
“接其眼神而已”何其神来之笔。东白所熟为吾大汉语言,大汉文字,想东白先生未必认得几个蝌蚪之文,而西之先哲亦未必知吾国上下奉其文为经,两人无共同背景,无共同语言,连每日必过舌尖上的东西皆为异味,能说些什么呢?有什么好说呢?只好“接其眼神而已”!
每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或读《柳如是别传》,遥想古人知识夫妻之生活情趣,不禁叹后现代生活之乏味,观至《见此妻必笑》、《黄泥满山花未开》不禁艳羡东白先生之福:寒夜挑灯猜谜,春日寻花名山,俏语娇音,散入读书人之耳,增快乐之感,《见此妻必笑》:
东坡画枯木,藏之日本,干如虬龙,枝如鹿角。吾摹其一本,自为得意,持以示妻,妻亦称赏,后见原图,随口曰:“不见不知,竟有此等差距。”言罢相视大笑。今再画一株逗之,妻曰:“此树含情,东坡有不及处也。”令人绝倒。
东白先生画乃文人画一类,有宋画余韵,索者颇多,东白亦乐于众乐,常将得意之作赠人,事后记之,表为记事,里为讥世,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如《快雪时晴两卷》:
琴生秋虎索画,以快雪时晴为题。余画两小卷,一梅竹,一山水,梅竹赠之,山水自存。虽师古人,其新自在,不求个性,独异众人。想往日谒启先生,先生曰:“我等追古学祖宗,有后现代者,既现代还欲为后,学孙子也。”思之令人失笑。
失笑之事,多矣,东白先生唯记此,拈花微笑,意会言传,有如对西番哲人,唯眼接目送而已。
以东白先生之才之睿智,各种“场”都应该是有“气”的,但东白先生却执着于“山人”行径,自有其道理,人人都求富贵,古今中外,黑白黄棕,概莫能外,但,什么是富贵,却是千人万念,没有统一的标准,东白的富贵观是“无欲无为,不显名于世”,如山中之《兰》:
吾十五从赵宇明先生游,先生画兰世家,尽传家法于我,故得之甚快,唯不能出神。先生曰:“须养兰,朝夕相对,日久自佳。”于是栽之,兰成活甚易,即君子随遇而安。唯发花为难,如知音不可时遇。
某春,随母入山祭祖,归时寻兰,至小谷,枯柴交接,落叶满地,忽见坡上一株,色碧如玉,纤尘不染,乃子固笔下物也。噫,吾观盆兰数千,无论贵贱,如茅似韭者多。板桥曰“分付诸花莫出山”,始知其意矣。
全性为富贵,这是东白先生的富贵观。何为全性?物则尽物性,人则尽人性,即为富且贵矣。
喜其画。
苏东坡最广为人知的一句画评是“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句画评,只改一字,全合东白之画,即“文”中有画,画中有“文”是也。如“立于新梅之下久矣,”取此意,画成一幅,应承丰子恺先生之画风,为画中小品。如那个“瘪佛手”,老丑而能入画,入画而能成文,文成令人伤悲,不是文人画的精髓么?
今观大书画家,画山画水,烟云满纸,乌烟瘴气,观之令人胸闷;画梅画荷,老枝败叶,溢出纸外,望之令人意乱。展玩东白君之画,真应了流行于网络的语言“小清新”之意,一枝含苞待放的幼梅,一个干瘪的佛手,一盆兰花,甚至年已八十高龄的外婆所做的几片腊肠,皆入东白之画,无一不显着那么干净、清新,那么利落,无背景,无映衬,那么直白,却意味绵长;其笔下的故乡,不仅让我们回到了我们意象中的家园,再一次感受到“江南好”,这个“江南”,是知识分子们早已失落的“家园江南”。
东白先生用这本集小文、诗、书、画、砚为一体的小书,把我彻底带回了一个人文的世界,一个精神的家园,就像一个手把件,静静的,让你爱不释手,一次一次在把玩中体会到它的精细,一次一次地发出会心的微笑。
东白之印,名家评曰:“其印则意巧圆方,气完顿挫,香远益清。”我不知印,不敢妄加评说。
弦歌者,士人之雅事,遗憾的是,吾亦不能知音,东白此书最精典的是他为古诗打新谱,书后附有东白先生的古琴曲。
听其琴,声如远古传来,本人学浅,不敢置啄一词,琴家侯辉评其操琴之声曰:“东白操缦清商,得之天籁;游心大象,郁发心华”,我想这也是琴家对琴家的最高评说了。
夏日,在琴声中,展观东白先生的烟霞笔墨,逍遥文字,觉清风习习,如坐竹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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