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和吴亮都是熟人，他们都是上海一时的人物。他们的经历大致相同，都没读过大学，因为获了《萌芽》小说创作奖，不久，金从上海的一家街道工厂调到了《上海文学》当编辑。

　　我和他就是在《萌芽》颁奖的活动中认识的。金的个子高，当时身着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有些腼腆，不太与人言谈，说话时常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盯着地面，普通话有很重的上海口音。

　　和金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作协的院子里，是很漂亮的一座旧家花园，花红草绿，哥特式的尖顶建筑，曾被戏称为彼得堡，上海著名的工人作家胡万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走出彼得堡”。胡万春曾当过上海作协的领导。《上海文学》编辑部就坐落在这个院子里。我找到金宇澄时，正是午饭时间，每人打了一盆饭，出来蹲在洗碗池边边吃边聊。金还是那个样子，就是顶上头发开始谢了。他的《繁花》获茅盾文学奖，电视上看采访他的节目，人很发胖，头发几乎没了，明显见老，如果不说是他，我是认不出来的。

　　和吴亮认识比金早些。刚开始写稿，我先是投给广州某报的文学副刊，稿子刊发出来，见编辑常作改动，有时改得让人莫名其妙，后来就改为给上海的《萌芽》投稿。《萌芽》杂志当时名气是很大的，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直到现在，中国很多有名的作家都是在那里起步和得到成长的。当时《萌芽》的散文编辑是王果，就是王北秋。当年我因为在给《萌芽》写稿，跟他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联系。到上海时，我会去找他，去了几次，就和《萌芽》杂志社里的编辑也熟了，记得的还有赵丽宏、李其纲，魏威、周佩红、俞天白，还有一位后来小说写得很火的傅星。傅星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时，我去找过他，当时因为太困，在他集体宿舍的床铺上睡了一个下午。那时《萌芽》的主编好像是曹阳。我和上海写作人交往的圈子，就这么一生二，二生三，蔓延开来，越来越大了。

　　吴亮就是那时认识的，在吴亮的家里，喝咖啡，聊天，在场的还有赵丽宏、陈村。吴亮那时还是上海某工厂的锅炉工，只是不上班了，在家写文艺评论，等着办手续调往上海市作协。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不高，脸庞圆圆的有些娃娃肥，长发披肩，男人很少有头发留得那么长的，我也是长头发，但比他短多了。他说话声调不高不低，唱歌的话，应该适合唱男中音。那天他老婆也在，他们新婚不久，老婆也是上海女子，打扮入时，意气风发。吴亮后来在上海作协编一个叫《文学角》的刊物，每期都给我寄。他经常在刊物上写文章，文字睿智、善思辩，贯中西，也贯雅俗，偶有离经叛道之言，很能引起反响。看得出来，他脑子很灵活，也很敏锐，能得风气之先。读他的文章，我是觉得我的悟性不到，读后常常不得要领。但在他的文字里，有一句话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写他去美国做学术访问，一进门，见那帮美国乡巴佬已经正襟端坐在那里了。——就是觉得有些幽默，大正经事而能轻松写出，好笔法。后来，那个《文学角》没再办下去，我与吴亮就基本没了联系。

　　和吴亮的另一次见面是在上海建国路多少号的作家招待所。每次去上海，我大多会住在这里，因为便宜，干净，安全，也安静。招待所是座小洋楼，四层，每层两个单间，下面那层住门卫和设厨房，空出的既是饭厅又是客厅。小洋楼应是旧时的中户人家。归了上海市作家协会后，就变成了招待所，有三层住人，住满了才六个人，外加一个门卫兼厨师，七个人。我住过几次，有三件事印象很深。一是那次住下后恰逢世界杯，房间里没电视，但客厅里有一部彩色20寸的飞利浦。于是，每天晚上，大家都会到楼下客厅里看足球赛。球赛转播都在半夜，一直播到天亮。看到最后会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湖南来的莫应丰，小说《将军吟》的作者。《将军吟》也获过茅奖。那次的世界杯，马拉多纳出尽了风头，好像那届世界杯的冠军也是阿根廷队，查查资料就知道。

　　世界杯结束后我就走了，莫应丰还继续住在那里修改他的小说。后来在海南遇见莫应丰，我还说起这个事来。但不久，就听说他去世了。

　　还有一次，我刚住进去，就见门卫指着放在地上的一个绿色军用书包和住客喋喋不休地边比划边说话，他说什么房间的客人走了，丢下一个包，里面是扳手，铁钳，螺丝刀，还有木匠用的斧凿之类的，他怀疑是不是作案工具，要不要去派出所报案什么的，他还把住宿登记簿拿给大家看，我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看见登记的名字是马原。办好手续我就去自己的房间了，他们还在楼下议论。后面有没有报案，就不知道了。记得当时我想，马原出差，带这些干什么呢，也是有些可疑。后来见诗人老谭从东北来海南找工作，也是带了一大包这些类似的东西，说是找到工作前，先在马路边摆个摊子，修理修理单车吧。这才有些恍然明白过来，说不定马原也有类似的想法。

　　第三个事就是吴亮了。我在招待所住下后出来吃饭碰见吴亮也在，我住三楼，他住二楼，跟我说有空去他房间坐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家就在上海，有家不好好住，干嘛住招待所。去了他的房间，见锅碗瓢盆，还有很大的行李包，像是有长期住的打算。后来了解到，他当时是在酝酿离婚，自己净身出户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和吴亮那次见面之后，我们便挥手作别，一晃就这么多年了。听说他生活还是过得浪漫且丰富，只是当年指点江山，粪土万户侯的锐气已经少了许多。我也不太注意到他有什么作品，以为他又忙别的什么去了。

　　和吴亮交往，先是萍水相逢，接着相忘于江湖，分别久矣。今他写的长篇小说《朝霞》忽地冒出，又有要火起来的趋势，便想起这些琐琐碎碎来，觉着亦是值得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