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张老师的学生是在2006年,算到今年,有十多年了。曙光师从报社调任大学的第二年,我也考入该校,冥冥中我的写作之路开始正式受他影响开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还没正式入校前,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坐公交去听他的课,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时的具体地址,B区三教306,那是一间很小,不太整洁的教室,我因为视力不好,坐在了第一排,哈市的三月虽然算是初春,但温度仍然不过十度,那天光线苍白得很,在座位上,能看见教室窗口外的草地上,还覆盖着未融化的积雪,那也是我贫瘠的体内未化的积雪。小教室阴暗,潮湿,二十多个座位坐得满满的。张老师穿的是一件棕色的灯芯绒西装。
因为是学期的第一节课,算是导读课,他告诉学生们学期的课程内容是二十世纪美国诗歌,要讲的诗人有艾略特,庞德,弗罗斯特,史蒂文斯,威廉斯,毕晓普,罗威尔,普拉斯,金斯伯格,斯奈德,勃莱,奥哈拉,阿什贝利,米沃什,布罗斯基。在他轻缓的声音里,他说到某个人时,就转身把英文名字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然后不忘在后面括号里写上该诗人的出生和死亡日期。那天他脸上有种羞涩的神情,那羞涩我后来发现,无论在讲台上还是平日里,他都随身携带着,当时不理解,后来我读到了希姆博尔斯卡的诗:
我为称其为必然而向偶然道歉。
如果我弄错,我向必然道歉……
我向时间道歉……(李以亮译)
张老师身上就有这种无名和莫名的歉意,它不是来自具体个人的悲伤,而是具有普遍的性质,他的目光中有种悲悯的东西,举止中透着淡淡的谦卑,这种美丽的情感常常让他受伤,耗费心力。张老师曾因为养过两只小动物的死亡而写过几篇回忆文章,在他的心目中,动物的生命和人类一样是宝贵的,他眼里的万物是众生平等的,有时为了针对某个事件而纠正人们的态度,他会故意高声调地呼吁,甚至把它作为衡量人性善恶的前提,标准和尺度。他曾说:“爱动物就是爱生命。连动物都不爱,怎么能爱生命?爱人?”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劳伦斯,但张老师并没有像劳伦斯那样对动植物怀有宗教般的热情,而仅仅是一种相对立场语境下的表态发声,与其说是呼吁,不如说是一种带着中立态度的建议。
受张老师诗歌影响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高健,杨成伟,袁永苹,范小虎等,我想我们最大的受惠在于从张老师那里学习到了对日常所见的熟悉事物的抒写,他的诗歌总是能抓住那些潜藏在平静生活中突然降临的诗意时刻:
独自一个人,享受着孤独
和温暖的阳光……
现在季节终于追上我,我静静地坐在窗前
等待着/冬天和它的第一场雪。(《很久以前》)
这些诗意时刻来自于情绪的突转,意识的停顿,时间的断裂,来自陌生事物的强行闯入,所有这些造成了一种时空的穿梭,重叠之感。我们的阅读总是随着他笔下那些习以为常的事物一起,在不经意中遭遇到另一种“真实”。我们在恍然大悟中会察觉到这份“真实”,在生活的表面洪流下,是处在被遮蔽的状态,这或许是因为弗洛伊德所说的,人有屈从于快乐原则的天性的缘故。然而不管怎样,它是真切存在的,张老师的诗歌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藉此使我们更加深刻理解了存在,并试着跟随他,开始学习用这双眼睛去观察,打量自己身边周遭的事物。
它们都带着由日常的表面平静和背后潜藏的缺失所渗透的遗憾感,情感的中断和突转不是以任意的,超现实的方式,而是源于生活的内在逻辑,源于人的生命中所遭到的真实而具体事件。然而诗人并没有停留于此,如果说诗歌中所叙述的亲人的离世,时光的流逝,记忆的丢失,是单个个人的小小悲伤的话,那么它们的更高价值是为诗人发掘了感知这个世界和时代的情感底色,我们看到诗人的每首从偶然,片段的细节中出发的诗歌,情感的光谱能够触及到时代,历史和伦理道德主题上。
我们曾有过辉煌的时代,
饮酒,追逐女人,或彻夜不眠讨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
我们扮演过哈姆雷特,
现在幻想着穿过荒原,
寻找早已失落的圣杯
在校园黄昏的花坛前,
追觅着艾略特寂寞的身影
那时我并不喜爱叶芝,
不了解洛厄尔或阿什贝利
当然也不认识你,
只是每天在通向教室或食堂的小路上
看见你匆匆而过,
神色庄重或忧郁
曾为一个虚幻的影像发狂,欢呼着
春天,却被抛入更深的雪谷,直到心灵变得疲惫。
生命中的这些由不断遗失带来的不安全感,使这首诗歌中贯穿着强烈的怀疑口吻,当诗人带着这种目光放眼观看诗人所处的世纪和时代时,有一个从生命体验中所存在的意象也自动跳入了诗人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