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渐久，对亲人和家乡美食的牵念就次递垒加了起来。

　　黄豆和小米浸了水，晶莹起来时，在陈年老磨上磨成浆，发酵后劈柴火熬，熬成奶油状，佐以咸黄豆或咸菜，就是鹿邑名小吃“妈糊”。不大一个摊位，矮桌一张，长凳几条，大木桶一个。师傅掌木勺，探进桶一舀，一勺刚好一碗。再来一瓦勺腌芹菜，磁白勺，碧绿芹菜，罩碗口一撒，嘎嘣利索。案上一放，白雅绿翠。北风凛冽，手难出袖。食客要上一碗，或端坐或站立，呼噜呼噜一口气喝下，温软爽滑，舌尖流香。

　　水煎包是妈糊的最佳搭档，老家叫“水焊包子”。我家乡的水煎包，半只香蕉大小，长形，如瘦瘦扁舟，身白底黄，黄里带焦；馅儿有素有肉，粉条居多。包好的包子，一个个码在清油刷过的平底大锅里。摆满了，盖上锅盖儿。一会儿有白气袅袅出来，揭开盖儿，平底锅铲一翻，几下就都翻了个儿。底朝上，望去，焦黄焦黄。清水和上少许面粉，“呼啦啦”半瓢面水浇上一圈。淡面粉水遇热锅，云蒸霞蔚，妙不可言——“水焊”，大概来于此。再加火少许，金色的水焊包子热气腾腾出锅。

　　讲究点的，在包子上焊上几个鸡蛋。在等待包子成熟的空档，把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啪啪啪”不停搅打，搅到黄白相融，筷子一挑，成滴状，掀开锅盖，“哗”一下倒在热锅里。包子们沾了鸡蛋液，立即黄黄白白胖了一圈。包子盛到盘子里，一把尖嘴老油壶围着蜻蜓点水似轻轻点上一点，煎包上便有了星星点点的油滴。发面独特的香味儿，鲜美可口的馅儿，麻油扑鼻的香，一直缠绕到我的不惑年。

　　赶上闲冬唱大戏，热闹的戏场里，最惹眼的就是包子棚。焊包子的是一对夫妻，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家。夫妻家在香口集，据说手艺为祖传。老人们攀排亲戚，排来排去才知道这对夫妻的父辈是我爷爷的一个远门表亲。大人们说着话，我在旁边静静听，看着焊包子的夫妻俩双手上下翻飞，似乎那水焊包子跟我也沾亲带故起来、亲切起来，不然，为何它们多次香喷喷地光顾我的梦！

　　我奶奶请了亲戚来看戏，我姑太太、我大小姑奶奶四五人，也许几十年前姑嫂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但没有赴黄泉的时候，一定有话还没说完。姑奶奶们一个个满头银发，皱纹蛮横生长，但脸型的清秀清晰可见。我姑太太已九十有余，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她个子很小，五官精致，皮肤白净，裹着蓝色头巾，一说话就拨浪头。我看见她拨浪头就大笑。

　　听戏只是提供场所，奶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婆姑跟大小姑子去吃水焊包子。那时候农村多粗茶淡饭，能用水焊包子待客是最周到的礼数。锣鼓敲着，秦雪梅还在吊孝，唱腔悠扬婉转、悲怆凄凉。我奶奶拉拉蓝色头巾角，拭了几拭被秦雪梅哭出的眼泪，站起身来，招呼我姑奶奶们：都吃水焊包子去……我姑太太拨浪着头，不吃不吃，吃那能挡饱？我奶奶扯了她衣袖，就是要吃饱，姑来一趟不容易，吃饱，吃饱。

　　包子棚圆圆地像蒙古包，张了大嘴，一角撩开了来。里面女人飞快地包着，男人锅边掌勺，炉子火红，上面架着铁锅。孩子们眼巴巴，围着包子锅站满了，个个脖子伸得比长颈鹿长，眼睛长了钩子。吃不上看看也香呢。大人则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经过。包子棚顶上热气袅袅。“来一盘！”男人吆喝，粗声大气。师傅瞅上一眼，不急不慢装盘，一盘二十个，码好，放在唯一的桌子上。男人两个指头拈着吃，一会儿一盘全进了肚子；女人扯了孩子，引了老人，桌边安顿了老人和孩子，腰里摸出一元钱，要上一盘。水焊包子的香气高高地散着。女人静静地看着老人和孩子吃，鼻尖冻出淡淡的红。

　　焊包子的夫妇看见我爷爷奶奶，热情地喊着“表大爷表大娘”，高声大气地招呼，拉拉扯扯地客气。水焊包子上桌来，一边谦让着吃，一边东家西家陈芝麻烂谷子扯起棉花套来。话题自然又扯到做包子生意的夫妇身上，这包子也吃得亲近起来。

　　焊包子的夫妇热情招待，手脚不停。右手锅铲麻利利铲起来金黄金黄的水焊包子，手指虚拢着，放到我姑奶奶盘子里：姑奶奶多吃，多吃，不够我再包……熟人多吃二两热豆腐，水煎包也会多吃几个来。

　　困苦的日子，水焊包子成了亲人们的交流中介，成了淳朴的想望。它给了我奶奶和亲朋舌尖上的慰藉和期待。艰难暗霾的时月，尘世还有如此单纯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