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热烘烘的一天。我在重庆南山跟几个同学喝茶,聊时势,回想我们上大学的经历。如同壶中杯里的袅袅清香,与三叔有关的往事,纷纷飘来又逸去。
我是家族里的第三个大学生,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读的大学。那天,听说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三叔从海口匆匆赶回来,把通知书上的报到时间、地点抄在纸条上,又匆匆赶回去上班。第二天中午,他打电话通知家人,说四侄去学校的机票已经买好了。半个月后,爸爸带我去海口,住进三叔订好的客房。当天晚上,三叔来宾馆看我和爸爸,他说,连续开了几场会,跟你们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你们好好休息吧,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吃早餐。次日清晨,我和爸爸还没睡醒,三叔已经在外面咚咚咚地敲门了。我们吃早餐的地方,是一家生意相当红火的酒楼,在如今的蓝天路和南宝路交叉口,是海口老机场的属地,我就是从那里乘飞机出岛读书的。那天早上,三叔稍隔几分钟就往我和爸爸的碟子里夹排骨、牛腩、包子,还向我的杯子里添牛奶。我根本无心吃东西,不时透过酒楼明净的玻璃窗看着南航东路。我知道,那是人们送机、接机的必经之处,却没想到车来车往、行人如织。
早餐结束后,三叔帮我拎起其中的一个包包,指着通向南航机场候机厅的路口,说道:“去吧,自己去办手续,别担心!”
时至今日,不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当时领登机牌、办托运、过安检的场景,只记得在“图-154”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许久,浑身还在出汗。
大学四年,我跟大多数同学一样穿波鞋、戴随身听,听着“校园民谣”,从一个校园晃荡到另一个校园,并没想过自己多么轻飘、多么不适合。偶尔,脑子里才会闪过三叔为我送行的情景,才忆起他话里的两个关键词:主动、冷静。直到大学二年级期末,我才决定努力学习。毕业那年,又恰逢大学生就业制度改革,统招不统分,只能自谋职业。这样,问题就来了:我该去哪里做什么工作?怎么解决吃饭睡觉问题?现实与理想该如何取舍?真是让人头疼啊!我当过实习记者,但耗了四个月都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于是溜回老家呆了近一年时间。这期间,我几乎混成了家人的累赘。
2000年春节,三叔看到我还待在家里,想狠狠地批我一顿,却又忍住了。元宵节过后,他联系了一家企业,亲自带我去面试。那天,他领我走进那家企业所在的大楼,我跟在他身后,两人随扶手电梯往楼上走,走到三楼时,他忽然转身看了我一下,指着洗手间的方向,叫我过去把上衣扎进裤腰里。我回到他跟前时,他抬手撩了一下我的头发,说:“这就对了嘛,精神多了!”十多分钟后,他从那家企业总经理办公室走出来,对我说:“进去吧!跟领导聊聊,好好表现。”
就这样,从那天开始,我有事做、有饭吃了。三年后,我换了工作,逐渐走到自己想走的路上来,家人不必为我忧虑了。由此,我明白了一点:一个人若想有出路,就要当好自己,如果自己没有这个能力,那就找一个好的领头人来引领你,否则,是很容易在困境中打转或沉沦的。由此,我也看到自己是一个愚笨却偏偏有好运气的人:我有一直帮助、包容的爸妈和弟妹,还有总是在关键时刻为我铺路并且鼓励的三叔,以及关心我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单位为我买五项保险的恩人。我在众人的帮助下走出人生的泥淖,穿过莽林,从湖面的反光里看到不一样的自己,心头的感动,如风中涟漪,四散开去。
有一天,我约几个朋友到老家去走走。车过新建的小学校园和高耸的白色水塔,一个朋友说,乡村能建成这样挺不错啊。我接过他的话说,是我三叔帮忙跑动好久才建起来的。朋友有些奇怪地问我,你上次不是说你爷爷生四个男子,你爸爸排行最小,怎么还有一个三叔?我有些得意地解释,我三叔不是我爸爸的同胞弟弟,是他的堂弟,我大爷爷的三子。我也坦白说,我三叔一直心怀乡里,还为我们家族解决了相当多的麻烦事。大家遇事都找三叔,好像理所应当似的。可是,逢年过节,三叔回老家,大家照样各忙各的,并不太主动去找三叔。
去年中秋,我在海口一家百年老店买了几盒琼式月饼回去看老爸老妈。琼式月饼松、酥、软,馅多为椰蓉、蛋黄莲蓉、五仁叉烧等,符合海南人的胃口,我想,家人嗅到香味就会陶醉的。我让妈妈提一盒“五仁叉烧”和一盒“蛋黄莲蓉”给三叔,妈妈说你主动提去才是,我推说我晚上再去跟三叔聊天。于是,妈妈转身提饼出去了。妈妈回来时,手里拎着三叔给的一盒“七星伴月”和一袋马鲛鱼,对我说:你三叔啊,笑眯眯地看我提月饼过去,问你也回来了是吧?他眼睛笑眯眯的,真少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