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煜
老家乡村的羊,都是黑一色的山羊,皮毛长、两角大都直立,身材不算太高,俗称黑山羊。黑山羊的优点是善于爬坡,无论在陡峭的山冈高坡,还是悬崖,只要有一寸可以立身的阶梯,它们都可以爬上去,吃那些好吃的草。那些年,父亲每天赶着羊群,在附近的山上转悠。羊群与岩石浑然一体,不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块块长满黑色苔藓的岩石,动起来就像是一块块贴着山脊奔行的乌云。
羊子们吃了半天的草,中午要到河沟里饮水,父亲就把它们赶到河沟里。在山坡上晒了大半天,羊子们的毛又多,还比较厚,自然是焦渴难耐,下山速度极快,一只只争先恐后地跑到河边,把嘴巴伸进潺潺流水之中,喉头哽动好一阵子,才又抬起头来,使劲甩甩被水打湿了的小胡子,然后昂起头,咩咩叫几声。父亲把它们集中在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下,羊子们心领神会,会相继卧倒,开始倒嚼。在羊群中,起主要作用的是头羊,父亲说,选择头羊的条件是:年龄较大,身体也壮。熟悉这一带村道与各个山冈的,加以有意识地训教,慢慢地,头羊就可以做到令行禁止的表率作用。
每年暑假,母亲总是让我去替父亲放羊,父亲可回来割麦子、除杂草。这时候,天气已经热得人汗流浃背了。父亲坐在阴凉树下,也和羊子们一样,一脸的倦容。见我来到,父亲交代我说,下午应当到后山坡上去放牧,要管住羊,不要让它们乱跑,更不要越界,去到其他村子所属的山坡上吃草,那样会引起纠纷,更不能让这些家伙偷吃庄稼,尤其玉米、谷子、黄豆之类的,人家会找上门,要咱们赔偿。临了,父亲还特别交代我说,放羊的时候,人不能在羊群下面,一定要到羊群最上面去,因为羊子们会把松动的石头蹬下来,滚落的石头会把牧羊人砸伤。
正午时分,羊子们卧在石头或者沙土地上,不断反刍,只有一些小羊羔和还不到一年的半大羊子才会走来走去,或者没事找事地和其他羊子抵角打架。羊和羊打架,也讲究胜者王败者寇,但羊子们没有相互杀戮的能力,它们自己和自己打架,胜者也只是在同类中炫耀一下,败者亦然。大树的阴凉开始偏移的时候,我知道,该叫羊子们起床,上山吃草了。我学着父亲,“吼吼”地叫一声,然后喊“嘚嘚,dei”,脖子上拴着铜铃铛的头羊非常自觉,站起身,抖抖身上的长毛,便迈开脚步,沿着河沟,向后山走去。其他的羊子们也纷纷跟在后面。
羊群经常吃草的山坡,都在村庄之外,甚至离村庄很远,一道峡谷,左边是高山,右边也是高山。河沟里堆满大大小小的乱石。自从我记事起,老家似乎很少发洪水了,先前总是流水敲打日月的小河逐渐干涸了,只有雨水充沛的夏季,才会有一些浮水流动,但几天之后,就又恢复了日照荒滩的寂静模样。羊群奔行,在河沟里,犹如蠕动的蚁群。到后山山根根,羊子们开始上山,低着脑袋,在它们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山坡上,寻草啃食,一只只地都极为认真,不放过任何一根好吃的草。
阳坡上的草大都直立,高大,散开的面积也大,其中有灰灰菜、马齿苋,但最平常的还是一般的马莲草,羊吃它们的嫩叶子,也会啃黄荆和酸枣树的皮。这山上的不少地方,还有黄芩、黄芪、当归、桔梗等药材,羊子们也喜欢吃,有经验的羊子们会自己用嘴和前蹄挖开来吃。
我站在羊群的头顶,俨然王子,羊子们在山坡上自行其是,我可以悠闲起来,看看天空,总觉得日头走得太慢了,我就拿着羊铲,朝着太阳丢石头,也想着它会像羊一样听我的话,赶紧跳下西边的山里,我好赶着羊群回村。
天气晴好得可以一目千里,三十里外的村子都依稀可见。我在草丛里坐下来,像父亲那样,嘴里叼一根羽毛草;或者学电影里在深山修行的高人,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然后闭上眼睛,畅想自己这一生的非凡生活。我想,再过多少年之后,我肯定不再是放羊娃了,而是一个大学生,然后参加工作,在一座高大的楼房里,那里面有电话、电视,还有直上直下的电梯……如此等等,白日做梦的味道甜美无比,可就在我咯咯地笑出声来的时候,睁眼一看,羊群已经跑到一里之外的坡上去吃草了。
我起身奔跑,发现这山上,居然还有许多的野花,傲立或者隐藏在群草和荆棘之间,美好而又娇艳。其中一种是打碗碗花,花片呈粉红色,略大,犹如杏花,花蕊为黄色;还有一种是太行花,长在湿润的峭壁上,白色,与杏花有些相似;再一种是山丹丹花,看起来比较粗糙,花的周边还有一些比较坚硬的蓓蕾,正在喷薄欲放;最好看的是水仙花,大都长在荒山野岭里,不密集成群,但每一朵都很高挑,亭亭玉立的样子,花瓣多数为三瓣,颜色粉红或者大红……无意中看到这些野花,我忍不住惊叫一声,心里说,哦,竟然还有花!这使我兴奋,蓦然觉得这穷山沟也有了一点城市的味道。
阳坡的最高处,有一座黄色的石崖。石崖下面是一片平地,这里的荒草要比其他地方丰密得多,十个人二十个人钻进去,相互之间很难找到。小时候,我就听爷爷说,这里有一只狐狸成了精,好几个乡亲都亲眼看到过;父亲告诉我,千万不要去那片荒草里,进去就出不来了。可有些羊子不知道这种禁忌,为了吃草,一错身,就钻了进去。我想进去又不敢,犹豫了一会儿,只好再向上爬,想站在高处,会看到钻到荒草地里的羊子,即使看不到,我也可以用羊铲铲石头,朝荒草里面丢,把羊子轰赶出来。
我撅着屁股,奋力上到黄石崖的上面,俯身向下,啊,那荒草中间,居然盛开着一大片花,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不同的花拼凑在一起,多的有几十朵,少的三五枝。我有些吃惊,心想,茅草茂盛之所,必定水源充沛;鲜花密集之处,也肯定是土质肥沃之所。这荒草之所以长得好,是因为水源和土质好的结果。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到,这高峻的山上,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野花,如果课本上的李白、王维、杜甫、辛弃疾看到,肯定也会写诗的,而且,他们的诗句当中,一定会有这样的一幅情景: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根放羊的铲子,在野花之中奔跑,天上云彩洁白,在浩大的沟谷之间,流水的声音宛如迷人的仙乐,在每一块岩石和每一枚叶片上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