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野塘很小,是一个约2亩的梨形山塘。矮山梁往两边斜伸,收拢,形成一个狭长的山坞。山坞有一股泡泉,冬暖夏凉,终年不息,注入野塘。片石砌的塘坝高约15米、宽约6米、长约50米,长满了荻、芦苇和芭茅,山乌桕也从石缝遒劲地弯斜而出。山乌桕下,有一个四边形的水井,水寒如冰。暑夏,太阳像火饼烙在大地上。割稻谷的人,摘梨的人,做泥砖的人,汗暴如雨,提着水罐去水井取水喝。灌一罐水,提起来,倒罐冲泻,张嘴直饮。喝足了水,又灌满一罐,带回地里喝。喝水的人,浑身装满了暑热,如一团旺旺的炭火。寒水涌入五脏,炭火熄灭了。
因水寒,野塘遂名寒塘。
塘下一畈稻田,年种年收,也靠野塘灌溉。2002年开始,这畈稻田改种芋头和甘蔗,用水量减少,也无人去水井取水了。乡民见野塘荒着,便放了数百尾鲫鱼苗下去,也不投食,由鱼自生自灭。
没过几年,塘坝、坝下的旱地,被芭茅、白背叶野桐、野山楂、金樱子、牡荆、野山茶等植物占领了。上坝顶的路长满了野莿。人无法去野塘了。
三年桐、香椿、香樟,填满了山坞,冲天而起,遮天蔽日。这三种树,都是快速成长的乔木。尤其是三年桐,惊人地繁殖,一年可长5米,3月抽叶,5月开花,繁花胜雪,7月结桐子,11月落桐子。桐子被乌鸫啄食,果核坚硬,又随体物排出来,落地发芽生根。桐结桐子三年,便不再结了,俗称三年桐。
深林藏灵。有一年,六月,大春去山坞给娘堆老坟,堆着堆着,听到林子里松鼠的叫声,吱吱吱,叫得撕心裂肺。他跑过去,看见一条狗在咬松鼠。狗灰黄色,尾巴下垂,尾毛卷得像一束鸡毛掸子。与土狗相比,狗略矮,身略短,吻部也略短,但吻部又黑又粗,牙齿也更长更尖。狗见了大春,兀自站长,呲起牙,眼睛射出精光。大春端起锄头,与狗对峙。对峙了几分钟,狗垂着尾巴,向林子深处跑去了。
坟也不堆了,大春慌不择路地跑了回来,鞋跑脱了脚,他也不敢停下来。他边跑边叫:山狗,山狗。
大春遇见的狗,是山狗。山狗是一种野犬,肉食,吃野兔、小山猪、松鼠和鸟,嗅觉十分灵敏,以家族为群,生活十分隐蔽。山狗已有30多年没有现身了。它是从哪里迁移而来的呢?
峡谷有一个高山山谷,曾生活着一个山狗家族。砍木料的人遇见过,以为是土狼,吓得双脚瘫软。其实山狗不袭击人,惧怕人。山狗带着5条狗崽,跑了。这群山狗,一直生活在高山山谷,从不下山。木料砍了几年,木头砍光了,山狗再也不见了。
野塘出现了山狗,使得乡人更不敢去了。山狗是神秘的动物,神出鬼没。
2020年暮春,外出做了十余年生意的良民,不再外出了。生意做不下去,又不愿去工厂做事,便留在村里,找地方养鸡养鸭。找了好几个山谷,他都不满意。要么缺水,要么路不方便。最后,他选了寒塘。寒塘有水有林,塘外30米就有一条荒废的机耕道,很适合养鸡鸭。他买来割草机,给寒塘四周清理杂草。
清理寒塘,又清理深林流出来的水沟。清理了三天,他停下了。他在水沟里捉了7条小娃娃鱼。肯定有大娃娃鱼藏在水沟或寒塘里,养了鸭子,娃娃鱼便失去了栖息地。良民这样想。他把娃娃鱼放入寒塘。
良民跟我说这件事,我很是惊讶。在整个峡谷,我从没发现过娃娃鱼。我跟良民一起去了野塘。割下的杂草,撩在塘坝上,枯黄如秋。下了寒塘,水寒如冰锥刺骨。塘水没膝深。鲫鱼在嗦嗦地吃塘边水草。还是在年少时代,我下过这个塘,摸螺蛳摸河蚌。恍惚之间,已过去了40年。
沿着水沟,我用小竹竿拨马塘草,找娃娃鱼。走了300余米,我也没看到娃娃鱼。娃娃鱼藏身在石洞,只有觅食的时候,才出来。娃娃鱼吃小鱼小虾,吃蜥蜴,吃蛙。良民有些失望,说:你来了,娃娃鱼就不出来了呢?我每次来,都看到娃娃鱼。
娃娃鱼即大鲵,是两栖动物,入冬即冬眠,春后活动。我对良民说:晚上月出之后,我们坐在塘坝上,会听到娃娃鱼的叫声。
良民说:那我们晚上就来听娃娃鱼叫。
但终究因事没去寒塘。今年7月,闲居于村,决定去夜听娃娃鱼的叫声。良民做不了生意,又没养鸡鸭,只得去工厂做事了。他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我坐在塘坝上,月照深林,熠熠生辉,塘水漾起清光。“哇呀,哇呀。”这是娃娃鱼在叫。但我听得走神,心想,这个寒塘要是一直荒下去,该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