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晴
欧阳修著有一首《渔家傲》词,描写人们洗香草水、饮雄黄酒、食五丝粽以祛邪祈福的端午习俗及闲适意境,开头第一句就是:“五月榴花妖艳烘”。寥寥几字,看似寻常,却令人蓦然感觉到榴花扑面而来的炽烈气息和火一般的夏日。
中国花历以当令花卉定岁时,农历五月别称“榴月”,可见石榴花在仲夏时节怒放的盛况空前。
晋·张华《博物志》记载,汉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安石国带回榴种,种在长安上林苑和骊山脚下,又名安石榴,自此在华夏各地繁衍不息。
石榴花有丹红、桃红、橙黄、淡白等品种,尤以丹红居多;果实饱满,果籽粒粒晶莹如玛瑙,酸甜多汁。因花色富贵和果实多子多福的象征,一向被老祖宗们视为吉祥物,备受推崇。自古以来,各类瓷器、扇面、画卷上常常绘有石榴的精美图案,宋代《榴枝黄鸟图》、清康熙五月石榴花瓷杯等珍品,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历代文人雅客为之风华所倾倒,写下众多惊艳清绝的诗篇。“垂杨影里残红。甚匆匆。只有榴花、全不怨东风。暮雨急。晓鸦湿。绿玲珑。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宋代刘铉的这首《石榴》,更是道出了榴花不争春,在百花褪尽之后翩然而至,风雨不掩芳菲的姿态。
花与美人,总是相映成趣。
人们从石榴花中提取红色颜料,染制布匹,裁剪成闺中女儿青睐的红裙,“石榴裙”的称谓由此而来。女儿们除了用石榴果实来代替胭脂上妆,还常常俏皮地在发髻上簪榴花,杜牧就有“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的诗句。
我想,若为古代女子,夏天最美妙的莫过于:摇桃花小扇,着石榴红裙,倚在石榴树下,浅笑如花吧?
安石榴适宜在我国中部温带季风性气候区域栽种。海南属于热带气候,本地广泛种植的是番石榴,极少见到安石榴花树的曼妙身影。
前几年初夏时,花市上有售盆栽的小安石榴花。为了能真实一睹诗人和画家们作品里那些迷人的摇曳生香,我便带回一株养在阳台上。
孔雀蓝的陶盆里,伸展着一丛柔柔弱弱的枝丫,叶子细而狭长,整株高不到一米,一副娇怯怯弱不禁风的模样。盛开的安石榴花显得分外妖娆,姿态却是低的,像小红灯笼般低低地往下垂。于我而言,守候花开果成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平淡疲惫的生活之陌野,需要几分浪漫的遇见。
先是浅绿的枝蔓顶端,参差挂着几个红葫芦似的椭圆花苞,像拇指姑娘一样可爱。然后不经意间,鼓鼓的尾巴就炸开了,一截轻薄如蝉翼、柔软如丝绸的红裙显露出来,小小的一团,很精致,自由地轻卷或微翘着。裙摆之上,花苞依然曲线玲珑,仿佛淑女窈窕婀娜的身姿。这个阶段风情初现,恰恰是白居易所描绘的“翦碎红绡却作团”“风袅舞腰香不尽”。
渐渐地,东风催,长长的花苞向上缩短成一把撑开小伞状的花蒂,裙摆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繁复华美,像出嫁新娘穿着的公主裙,红似焰,灿若霞,妩媚活泼又有些桀骜不驯,微微凌乱中极尽张扬,迸发出热忱的生命能量。一树灼灼其华。此时就是苏轼笔下的“榴花开欲然”。
苏轼还说“石榴有正色”。这是一种不失端庄优雅的朱红色系,细腻而浓郁,纯粹而绚丽,如醇酒般使人陶醉,似朝阳般予人愉悦向上的希望。
仔细观看感触,我发觉一个“艳”字不足以形容它。它的“艳”并不俗气,也不夸张,艳中蕴含着“贵与雅”“刚兼柔”,有着脱俗出尘的风骨,既惹人怜爱,又倔强自立。在盛夏的酷暑里,不将就,不畏惧,选择点燃激情,勇敢成为更好的自己。我看着它,唇角总不自觉地上扬。这小小的身影,不正是人间烟火的跌宕里用尽洪荒之力的绽放么?
在花开烂漫之后,花伞会慢慢往下收拢,变成圆圆的红绣球,笼罩住花裙开始孕育果实。可能是因为盆栽的原因,多个花球之中,只有二三个幸运儿修成正果,其他的都在半球半裙的中途枯然而落了。
当红石榴果儿压枝低,已然是雁南归的初秋时节。那小果儿就如孩童玩的弹珠一般大,红晕淡染中透着一点青绿,胖嘟嘟的,还带着鱼尾似的花萼。这个时候,像是带着婴儿肥的小美人微醺的容颜。
物以稀为贵。
我整日里小心翼翼地,像看守珍宝的侍从,左瞅瞅右瞧瞧,都不舍得触碰一下,生怕这果儿受了惊就从枝头掉下来。一旦遇上雨急风骤,赶紧麻溜儿抱回屋里侍候,只恨不能抱着入眠。
民间流传着苏东坡关于石榴果儿的一个故事:
一年中秋夜,苏东坡和苏小妹(民间传说中苏东坡的妹妹,但史料里没有关于苏东坡妹妹的记载)在花园饮酒赏月。下酒菜中有一碟切开的咸鸭蛋,苏小妹便指着咸蛋出一上联,要哥哥对下联:剖开舟两叶,内含黄金白玉。
物本普通,用词形容却优美华丽。苏东坡一时难住了,左思右想找不到恰当物品可对。此时正巧侍女端来一盘石榴,苏东坡剖开一个,灵感一动,下联应手而得:打破罐一只,中藏玛瑙珍珠。
我和我的果儿相看两不厌,是决不会去“打破罐一只”的,待到果熟蒂落时,我还巴巴儿地去捡起来,放在桌台上或是书架上,继续看着守着。一直到起皱枯黄,才恋恋地舍弃。
春华秋实,就这样在彼此的守望和陪伴里如诗一般韵味悠长。我常常想着,那勇毅热情的石榴红——中国红,不正是我们所要拥有的生命底色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