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海波

　　这片港湾离市区不远，是附近几个渔村的海上家园，各式各样的渔船有序地排列着，老林家的渔船也位列其中。林家这艘船已有二十多年的船龄，船身刚刷过油漆，海蓝色的船体，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壳。老林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随即启动引擎，铁锚缓缓升起，渔船向着大海深处进发。

　　海岛的雨季阴晴多变，时常会遇到几重天，一会阳光灿烂，一会乌云密布，瞬间大雨滂沱。渔船驶出港湾没多久，雨点和阳光一起落下，淅淅沥沥，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细雨戛然而止，天空又现出一片蔚蓝。

　　我居住的小镇，濒临北部湾，从小与海为邻，但随船出海捕鱼，还是头一回。站在甲板上，迎风凝望辽阔的海域，水的颜色由浅变深，椰林、楼宇和海岸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我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海鸟，它挥动双翅，身姿优雅地掠过渔船上空，而后消失在海天之间。

　　渔船在海上滑行，船头推开海水，白浪在船舷翻滚，船尾留下一条深长的划痕。高高跃起的水珠扑在我脸上，嗅到一股咸湿的味道和海藻的清香。渔船经过西岛，我久久眺望，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海霞》，就在这里取景，海风吹送，时断时续传来陆青霜演唱的主题歌《渔家姑娘在海边》。

　　老林经年守望的海上之家是一艘中型渔船，舱内的摆设，如同陆地上一户寻常人家。地板用实木铺设，几张方凳无序地挨着墙角，茶几上放着一些零食和饮料。最吸引眼球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张巨幅地图，在蓝色区域，分布着许多红色圆点，那是老林曾经抵达过的一个又一个岛屿。凝视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印记，我仿佛看见老林驾驶着渔船，一次又一次奔赴深蓝之旅，一次又一次与风浪搏击。

　　老林的父亲是渔民，爷爷也是渔民，祖祖辈辈以渔猎为生，大海是他们的生计之源。老林常年出入波峰浪谷与暗礁密布的海上之路，被海风雕刻过的脸庞，闪耀着古铜亮色。风浪塑造了他豪爽、刚毅的性格，同时，把他锤炼成一位富有闯海经验的船老大。

　　到达预定海域，船熄火停下。老林、妻子和儿子，合力将渔网撒向大海。几百米长的渔网，犹如一条巨龙，在水中缓缓下沉。渔船重新启动，将渔网拖行一段时间，让渔网充分展开，以捕获更多鱼类。

　　张网等候一个多小时，老林开始收网，我也参与其中，一起拉动渔网，渔获渐渐浮出水面。从网上摘下来的鱼，大的丢进船舱的鱼池，小的让其回归大海。《论语》有言：“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人要有敬畏之心，懂得节制，行有所止，无论大海如何富有，只收获可以收获的那部分。

　　林嫂生火做饭，她厨艺娴熟，动作麻利，很快就摆上一桌鱼宴。鱼汤乳白，晶莹光嫩，飘着浓郁的香味。马面鱼属于底栖鱼类，富含蛋白质，与辣椒是绝配。本地产的皇帝椒，俊俏中带有一股皇家的傲气，放在砧板上刀切，辣味从黄色的内里迸发出来，在舱内四处流转。用皇帝椒炒马面鱼，汹涌的辣和海鱼的香弥漫唇齿，久久挥之不去。

　　老林从储物柜里拎出一只白色胶罐，拧开盖子，给四只碗都满上红薯酒。酒过三巡，饮至微酣，老林打开话匣子，聊起海上生活。五十多岁的渔家汉子，长得敦厚结实，像是海中挺起的一块岩石。额头下面，闪动着一双清澈而深邃的明眸，这双眼睛沉稳坚毅，能够洞察大海，敢于和风浪对话。

　　像老林这样的渔民，对于在海上漂泊的生活，感情复杂，既希望渔耕文化能够薪火相传，又对子女的未来生活寄予厚望。如果下一代能够在城市的写字楼里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他们宁愿让世代守望的祖业断代，也要成全儿女心中更大的梦想。而年轻一代，在做职业规划时，常常陷入“海上”与“陆地”之间两难选择的境地。老林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不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他理解并尊重孩子的选择。当儿子决定接过他的船桨、在海上书写渔歌华年时，他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喜是忧。

　　临别黄昏，斜阳悠然，海面像一块徐徐展开的橘色织锦，伸向蔚蓝与金黄交织的天际。返港的船只，纷纷驶入一片夜色，次第亮起了灯火，远远望去，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临近农历十五，澄澈的月光，将海的轮廓描绘成连绵起伏的山峦，一种水墨画特有的意境。轻柔的风，拂过脸颊，带来微凉触感。月下，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每一条波纹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之光。沐浴着这般柔美的辉光，俗尘的庸常杂念消弭殆尽，身心轻盈起来。从古至今，多少文人雅士描摹过明月，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幽静秀丽、情意悱恻。宋人晁端礼诗云：“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也许，这才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

　　在浩瀚无垠的蓝色世界里，靠海而居的人们，用勤劳和智慧，耕海牧渔，他们既是捕鱼的猎人，也是大海的子民。渔民与大海的缘分，如同漫卷的波涛，悠远绵长，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