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人
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苏轼的诗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豪放起来的,从苏轼日后所写的《方山子传》来看,时间大致是从斜谷返回后(大约于1063年)不久。某日,苏轼骑马出门,到岐山脚下时,忽见一青年催马而出,身后跟两名随从,三人各自张弓夹箭。那两名随从见到前有喜鹊,发箭射去,俱是不中,那青年纵马而出,张弓一箭,便将喜鹊射将下来。苏轼见其英姿勃发,箭法高超,立时喝彩。那青年见苏轼也器宇不凡,当即上前,二人于马上交谈。令苏轼意外的是,对方竟是当朝进士陈希亮的第四子陈慥。
苏轼与陈希亮关系紧张,却和陈慥一见如故。其时王安石不喜苏氏父子的文章,觉得他们的文字不无战国时的策士气息。这点王安石没有看错,苏洵的《几策》和《权书》等作品,读来如闻战国苏秦、张仪的雄辩之舌,极具蛊惑性,是以苏氏父子虽以文名传世,内心却不无兵家思想。在重文轻武的宋朝,欧阳修欣赏苏氏父子的文采与激情,王安石嗅到的则是文字中的火药味和狂妄感。然而,陈慥自幼不喜文,最为仰慕汉代朱家、郭解等游侠之士,嗜酒好剑,挥金如土,对兵法也了然于胸,年纪虽轻,却以“一世豪士”自诩。此时和苏轼在马上谈各家兵法和天下成败,兴奋不已,二人俱起知己之感。由此能见苏轼喜交朋友的性格,决不因自己和陈希亮有隙,就对其子也生反感。相反,两人惺惺相惜,成为终生的朋友。十九年后,苏轼被贬黄州,当时迁居岐亭(今湖北省麻城市)的陈慥将苏轼请入家中做客五日,后又七赴两百里外的黄州,专访苏轼,足见二人情谊深厚。
数月后,陈希亮拟在凤翔办公厅后园修建一座“凌虚台”,以便公事疲累时远观终南山解乏。古人修台建阁,少不了刻文立碑。陈希亮虽喜涂改苏轼的文字,却知苏轼才学无人可比,遂命苏轼为“凌虚台”作记。接任务后,苏轼不无报复性地先说陈希亮对自己“求文以为记”,然后一盆冷水浇下,语气尖刻地写道,“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这几句话意思明确,没有任何凭证能说一座高台会长久,何况一些人事的得失,都不过在时间里来去匆匆,若有人想以高台来夸耀自己会进入不朽,乃可笑之事。世间确有永恒之物,却不是一座高台能左右的。
将这篇讥讽味十足的《凌虚台记》交上后,苏轼料想陈希亮必雷霆震怒,意外的是,这次陈希亮大反常态,读后一字未改,命人全文刻石。不只苏轼意外,凤翔其他官员也觉意外,有人忍不住问陈希亮缘故,后者哈哈一笑,说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一直将苏洵视为儿子,将苏轼视为孙辈,平时对他严格,是担心他年纪轻轻暴得大名,一旦骄傲自满,岂不自毁前程?
苏轼至此方知,原来陈希亮既为自己前辈,又是自己同乡,如何一直针对自己,原来有此苦心在内,不禁大为感动。而且,该言也确见陈希亮被《宋史》称“以乡里长老自视”真还不假。但他比苏洵只年长五岁,居然视其为子,若苏洵听到该言,恐怕也只能苦笑。
到第二年,即治平元年(1064年)十一月仲冬,下起雪来,陈希亮雅兴骤起,招手下官员们到凌虚台饮酒赏雪,饮至酒酣耳热时,台前忽然有雁飞过,陈慥弯弓劲射。苏轼眼见暮色苍茫,耳闻雁鸣弓响,内心豪气陡涨,情不自禁,写下一诗,其中再无任何讥讽之句,也见他与陈希亮二人已亲近到不受任何拘束:
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
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
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
崩腾赴幽赏,披豁露天悭。
落日衔翠壁,暮云点烟鬟。
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
是时岁云暮,微雪洒袍斑。
吏退迹如扫,宾来勇跻攀。
台前飞雁过,台上雕弓弯。
联翩向空坠,一笑惊尘寰。
暂时撇开诗中与陈希亮尽释前嫌之意,从整首诗展现的意境看,豪放诗风的种子在苏轼的身体里悄然播下了。苏轼终生只服从自己的性格,该悲伤时就悲伤,该欢喜时就欢喜,该怀念时就怀念,该交游时就交游。苏轼在凤翔识人不少,唯独对“为政严而不残”的陈希亮充满敬佩之情。治平二年(1065年)四月,陈希亮与世长辞,十六年后,贬谪黄州已达一年的苏轼应陈慥之请,为陈希亮撰传,文中写有自己当初因“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