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安
三月的晨风还裹着料峭的寒意,女儿把冻得通红的小脸往毛线围巾里埋了埋,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霜花。她怀里抱着半人高的银杏树苗,枝丫间零星鼓着些芽苞,像是攥着无数枚青玉小铃铛。“妈妈,去年种的枇杷树会记得我们吗?”她忽然仰头问道,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散成透明的纱。
我蹲下身子,替她系紧松开的鞋带,新翻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打翻了整罐晒干的记忆。记得她五岁那年,在幼儿园领回两粒草莓种子,非要种在阳台花盆里。每日晨起便趴在窗台上,用塑料喷壶给那方寸土地施云布雨。我笑她心急,她却振振有词:“老师说种子睡觉的时候,要把童话念给它们听。”
此刻我们站在城郊的河堤旁,柳枝正抽着鹅黄的新穗。女儿用她的小铁锹认真挖着树坑,泥土里翻出赭红的蚯蚓,吓得她连连后退,又壮着胆子用树叶给它们搭凉棚。“妈妈快看!”她忽然惊呼,从土里捧出枚灰扑扑的圆球,“是一颗松果!”果鳞间竟钻出星点绿芽,在风里怯生生地颤动。
填土时她忽然停住,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瓶。去年深秋捡的枫叶在瓶底蜷成琥珀色的小船,此刻被郑重地埋进树根处。“这样等到秋天,树妈妈就能收到信了。”她说着,指尖沾着的泥浆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沾了星星的碎末。
浇水时铁皮壶叮咚作响,女儿忽然说起前日自然课学的知识:“老师说树根在地下会牵手。”她踮脚去够最高的枝丫,围巾滑落时露出颈后淡褐色的胎记,形如未展的叶芽。河对岸的油菜花正成片成片地燃烧,把天空都染成蜜色。有蒲公英的绒球掠过她发梢,落在我们刚培好的土堆上。
收拾工具时,我发现女儿正蹲在去年种的枇杷树前。树梢的新芽郁郁葱葱,她正踮着脚往枝头系蓝手帕。“去年说好要给它当围巾的。”她转头冲我笑,树影在她脸上流淌,恍惚间与五年前那个举着喷壶的小身影重叠。
归途经过老城墙,砖缝里斜出丛野蔷薇。女儿忽然拉住我衣角:“妈妈,种下去的小树要浇多少年才会开花?”夕阳正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株正在生长的树。我指给她看路边那棵百年银杏,树皮皲裂如祖父的手掌,却擎着满树碧玉般的折扇。“你看每片新叶,都是多年前种下的月光。”
暮色渐浓时,女儿伏在我背上睡着了。她的呼吸轻轻拂过后颈,带着青草汁液的清甜。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一声声敲打着渐暖的晚风。我知道此刻泥土下的根须正在悄悄舒展,像无数双握紧的小手,把我们的脚印织进年轮里。
路灯次第亮起时,她忽然在梦中呓语:“小草莓今天有没有好好听故事……”我知道,此刻,女儿心里种下的不仅仅是一棵树苗,而是满满的爱。
月光漫过新栽的银杏树,嫩芽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像是大地珍藏的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