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忠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题为“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清人王文诰认为其写作时间是元丰五年(1082),但东坡在黄州的居住地初为定慧院,再迁临皋亭、雪堂,元丰五年已在自建的雪堂了,所以这首词应作于元丰三年(1080),即他到黄州的第一年。题中的定慧院,据说在黄州城东南。
东坡在黄州写的第一首诗是《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这首诗有东坡刚到黄州时的新奇感,但更多的是诙谐自嘲平生为生计忙碌,却落得被贬谪的命运,只能做一个无补于世事的诗人。他那时45岁,正当壮年,内心情绪复杂。
这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完全不同于东坡《初到黄州》流露出来的心情,全词如下: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东坡笔下的月,既有密州时“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一轮明月,又有“缺月挂疏桐”(《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的一弯缺月。月未满,悬挂在稀疏的梧桐树上,暗示这首词写于梧桐落叶的秋天。“漏断”说的是计时的漏壶水滴已尽,正是夜深人静之时。东坡所说的“人初静”,这“人”指他人,不是指东坡自己。
东坡曾在《寓居定慧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诗中,说海棠“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海棠在静夜下更显清新秀美,是月下一绝。他还在诗中说“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这幽独说的是海棠花,在《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这首词中则化为东坡所问的“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他所说的幽人是指当时的自己,并非有读者认为的邻家女子。东坡把自己喻为一只孤鸿,空旷的苍天和朦胧的夜色更衬托凸显出这种孤独,仿佛唐代诗人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里彰显的既不见古人、又不见来者的天地间孤独者。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这首词的下阕说“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放眼人世间,有谁能完全理解东坡呢?这样的孤独之叹,不是他一人独有。除了前文所说的陈子昂,还有战国屈原叹“国无人莫我知兮”,李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东坡所说的“无人省”指的是别人不理解他,“拣尽寒枝不肯栖”以鸿飞说自己,此处化用了《庄子·秋水》的故事。庄子曾把自己比拟为鹓鶵(一种类似凤凰的鸟),不见梧桐树就不歇息,得不到练实(即竹子结的籽)就不吃,以此鄙薄惠施贪恋权势,说明自己的高洁。东坡“拣尽寒枝不肯栖”也有这样的意味。
此前,东坡赴密州当太守,一日在马上填了一首词《沁园春·孤馆灯青》寄给弟弟子由。词中说:“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他出仕时本想当一名贤臣,佐君成为尧、舜那样的圣明天子。现在被贬黄州,致君尧舜的梦一时难成,他有些惆怅,最后以“寂寞沙洲冷”收束全词,照应他的孤独和失落。不过,东坡这种怅然的心情是短暂的,他进行自我调适后,很快就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和旷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