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7年,写完《大窑门》,我挂笔城楼,抱肩缩颈地汇入了滚滚浩荡的俗世人流,发誓10年之内再也不用长篇小说这种文学样式,骚扰从旧中国过来的老人们的晚年生活了。
掐指细数,十年过去了,我依旧顽固地试图打开老西安这把“锈锁”!老西安有我的故旧家园,我抱定“弱水三千,我取一瓢”的姿态,以不欺世、不媚俗为指导思想,从事“老西安”文学的写作。
长篇小说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门深刻的艺术。由于它的深刻,往往具有残酷的作用!这样,在《大窑门》出版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有许多老人找过我,他们连珠炮似地向我发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令我们辛酸的旧事,原来我们是打算把这些事情带到地下的……在城南护城河边的柏树林子里,每天早上六点,我在茶棚备好茶壶茶盅等候老人们的到来。老人们如约而至,风雨无阻,如此三年!
老人们像天上的星斗,一个一个地熄灭了!等到《大窑门》出版的时候,我所采访的健在人世的老人,仅仅只剩下“刘伯”,他是《大窑门》里“麻皮”的生活原型,那天我去给他送书,他强撑着臃肿的身子,翻转着眼泡、大呼小叫地命令儿媳妇给我掺茶。他咆哮似地说:没几天活头了,黄土都拥到下巴底下了!我的下半截身子站在民国,我的上半截身子站在社会主义!只有头是我自己的,里面装着脑汁、记忆和儿孙们的名字!接着,他开始疯狂的咳嗽,很快他就被“120”接走了……
掐指细数,十年过去了!此十年间我度日如年,一个呼之欲出的老西安城,时时刻刻在我眼前晃动!
久违了,我的有灵魂有命脉的老西安城,我的粗服土貌的老西安人,我的睁眉豁眼的城门洞,我的顶盘挑架的回回商贩,我的沿街号叫的穷人和苦讨!今天,我开始继续讲你们的事情。前些天,有朋友告诉我:在城楼下面你过去写作《说西安》的那间茶棚,时常会有老年人到那儿找你,没有找到你,他们把你坐过的那个石凳抚摸一阵,然后坐下来,蠕动着嘴唇,好像有话要对你说的样子。朋友的这几句话,像重拳夯在我的心口。我知道:过去的老人早被“西方接引了”,而他们的儿子,也一步一艰难地走近了老年。他们想知道一些关于父亲、母亲的真实情感、真实人生,这样就一定会有人告诉他:找鹤坪,老人们在临终之前,都把心底里的话倾吐给了他!
为着解开“封建”这两个中国汉字的真正内涵,为着表现时间赋予西安这座城市的种种烙印,我城上城下的盘桓,采访了许多清朝遗老、民国贤达;我试图用长篇小说这种表达形式,全面准确、形象生动地记录,发生在这块土地上为反对封建制度,争取民主自由的种种从身体到心理所发生的撕搏、剧痛与裂变。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努力“挣脱”;从文学和个人生活的层面,我都在试图挣脱:挣脱名缰利锁,挣脱物质贫穷,挣脱家庭生活的“油烟气”,挣脱文学家园的“庙堂气”,等等。
隔着茶棚好远,我就闻到了“炒葱花”袭人的暗香。
“炒葱花”是我长期追求的一种生活和艺术的境界。“炒葱花”没有太复杂的原料,也不需要太复杂的烹饪,一根青葱、一撮咸盐,经武火暴炒,眨眼功夫,就能荡漾浓郁的暗香。吃久了生猛海鲜、山珍海味的现代人,无法理解“炒葱花”的精神内含和对人生与艺术的警醒和启发作用。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儿吧。算是我继《大窑门》之后的总结,也算是这本《民乐园》的开篇!
“文无蓝本臻化境,语必关风始动情”,我的文学语言表达、叙述体式、人物塑造等诸多方面,都尽其所能的“还原”为老西安人习惯的表达形式,都尽其所能地使用老西安熟稔的颇具嫡系化、私秘化的语言表达方式,赋予这本《民乐园》正神原韵、本色纯正的“老西安”文学特点。“老西安文学”是一棵苍茂的大树,我的所有写作只是这棵大树上的果子。这果子是甜的还是酸的呢?
谁家在“炒葱花”,暗香荡漾,穿街透巷,弥漫了一座城市!
(《民乐园》即将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