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林书玲，是在定安的电视新闻上。主席台上的她，一枝独秀于万绿丛中，给沉闷的小小县城带来了一种久违的春天气息。十五年前的书玲，意气风发，才气逼人，正当好年华，已是当地身居要职的官员。 　　称她为书玲，颇显不敬和惶恐。她曾是我的老领导，也是我人生中不可抹去的人。在那段和她朝夕相处的日子，我读懂她威严中流露的那份心善与率真，觉得她更像是我的姐姐。 　　书玲爱称别人为“鬼仔”，她将这份天然于心的疼惜和爱意，通过她爽朗的性格，传输给身边的每个人。有她在的地方，笑声总是不断，随着眼角眉梢一起快乐上扬的，还有内心的温度。 　　书玲圆润的脸庞上，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微扬着脸，一身书卷之气，隐藏不住阳光般健康快乐的味道，似乎在她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里跳跃。 　　那年冬天她的穿着很特别，黑色的鱼尾裙，绿色的长大衣，棕色的靴子，色彩斑斓的长围巾，劈面惊艳，夺人眼球。这与她的身份极不相称，她迅速成了那个地方的焦点人物。 　　她的手下聚集了一帮俊男美女的笔杆子，个个养眼又精干，让人咂咂嘴羡慕得要死。书玲起用的大都是年轻人，“充足的干劲和大胆的创新是年轻人最宝贵的财富，经验却是可以积累”。打破常规，自然遭受非议。书玲的泼辣和干练，无疑得罪了一些人。但她却面对各种惊涛骇浪，始终面不改色端坐其中，这是需要胆识和勇气的。书玲的镇定沉着让人啧啧称奇。 　　书玲在官员与书生两种角色之中恣意游走。她更喜欢做一介书生，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让心灵自由呼吸。 　　可她没有太多这样闲暇的时光。经由她的文字，都是些枯燥无味的公文。她驾驭语言的自如和凌厉，源于她知识的积蕴，一字一句的精雕细琢，折射出她思想刀锋的敏锐和犀利。她的文字经常出现在省县各种大型会议、报纸和刊物上，才女书玲的名字不胫而走。 　　书玲的口才极好，大小会议上她滔滔不绝的发言，总是条理清晰，观点新颖独特。她能说出别人想说却说不出的东西，尺度拿捏得稳准，着实让人佩服。能在别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看到别人看不到，或者看到别人忽略的东西，似乎是需要天赋的。书玲无疑具有这样的天赋，她一些超前的工作理念，多年后被正式沿用于实践，使我不得不佩服她目光的远卓。 　　她也有口齿笨拙的时候，那是1997年的事了。一名女干部对正常工作调动不服，向书玲争要待遇。她巧妙地用各种语录一一反驳书玲。她能把“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等几乎所有语录，十分顺溜地沿用到干部选拔上，声泪俱下，痛诉革命家史般说了一个多小时。书玲楞楞地坐在椅上，眨巴着眼睛，竟插不上话来。过后书玲说，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她的口才算是一流，可她的心术害了她，可惜了！ 　　工作时的书玲像支紧绷的弦，严格缜密，不允许出差错。一日我迟到，她站在门口狠狠批评了我，我的脸窘得通红，心如惊鹿，鬼使神差挪步往楼梯上跑，她楞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赶到楼梯口再追着批评，却不见了人影，我躲在楼上好久不敢走下来。多年后回想起和她“猫捉老鼠”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人性中那份自然流露的狡黠和温情，是多么的有趣。 　　书玲对我的偏爱，大概源于我当时的单纯素洁，或是出于对年轻人的竭力提携。她喜欢将我带在身边，我因此认识了她很多家人、朋友和领导。她家往来的亲戚很多，气氛很温暖，她先生是个儒雅温良的男人，会烧一手好菜，书玲从不吝惜对他的赞许和感激。 　　生活中的书玲不拘小节，常常丢三落四。她的抽屉里有一大摞一大摞的半截水笔。签发文件时，她常拿别人的笔签字后忘记交还，便顺手丢在抽屉里，别人不好意思向她索回。那时刚流行BB机，她先生给她买了一个，BB机在她挎包里叫，她毫无反应，仿佛揣的是别人的东西。后来有了手机，她不是忘记充电，就是不知塞在哪个角落。寻书玲不着时，正着急抱怨，一不留神又见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1998年我调到省城，书玲很高兴，她逢人便夸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最后一次帮她整理房间时，她动情地对我说，人要往高处走，要趁年轻时做出一番事业来。可后来我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一生未离故土的我，熬不过半年又再次转调回县城，受尽冷眼和流言，跌宕起伏的际遇使我厌倦了一切，书玲责怪我不听她劝阻。回调手续多了许多枝节，有人从中作梗，传播一些无中生有的话，让书玲一度误会于我。我自恃心地清白，言行对得住书玲和天地良心，并未做任何解释。我想，灵慧如她终究是会明白的。那段时间特别难熬，欲辩已无言，心境十分惨淡。   　　书玲为儿子放弃了继续升迁的机会。她调回海口时，我站在众人之外的某个角落目送她离开。我在卡片上写下几句感恩且伤感的话，托司机带给她，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听说她每次对看望她的人提起我时，仍是一副恨其不争的责怪和疼惜。几年后，我将我写的两本散发着墨香的新书捧到她面前时，她终于欣慰地笑了，说，鬼仔呀，路这样走就对了，这世上只有文化才能流传久远啊。退休前的书玲，辗转联系再次把我调回了省城。望着这个融入我生命中的女人，我感动无言。 　　退休后的书玲，和我谈起当年想写书的愿望时，已是云淡风轻。她每天忙着带孙女做家务，眼里心里盛满慈爱。她在楼下的空地里新辟了菜园，她的菜园里青菜鲜嫩，瓜架林立，豆秧柔垂盘桓，比邻家的菜园蓊郁得多。傍晚在庭院内抱着小孙女悠闲散步的书玲，在菜园里辛勤浇水施肥的书玲，已很难和当年官场上那个叱咤风云的书玲联系在一起，我却为她颇感骄傲。干什么像什么的书玲，阅尽千帆后，回归宁静的家园生活，一样活得很精彩。任何人生角色的变换，都不妨碍她活出一番境界来。著名作家蔡小容说：“人生在世，看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入世，入得越深，你就越不白活。”这句话用在书玲身上，一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