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要远赴异国他乡,去攻读学位了。出国前那个晚上,他妈妈忙前忙后,为他收拾行装。客厅的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军旅歌曲《儿行千里》。听到“替儿再擦擦鞋,为儿再缝缝扣,儿行千里揪着妈妈的心头肉”时,我就忍不住想流泪。我是舍不得要出远门的儿子,但更多地是想起了我的母亲。以前,我每次离家的前夜,母亲都会这样,忙前忙后,忙这忙那,唠叨再唠叨,叮嘱再叮嘱,生怕我有哪句话哪件事没有记下。
母亲生我那年才刚满二十岁,是个在读的师范生。母亲要去外地上学,就在老家给我找了个奶妈,开始了我少小远离母亲的人生。到后来,母亲虽然工作了,但只能住在办公室里,我便在奶奶和外婆家轮流寄居。但母亲一有条件就把我接回身边,可那时工作变迁太频繁,过不了多久,我又会再度被送回老家去。
后来,母亲终于有了固定的宿舍。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父亲接我回家。长期与母亲分离,我难免生出生分感来。在那个年代,人们不顺心的事情太多,没挨过打的孩子也恐怕不多。每次母亲打过我,又会对我特别好,给我吃这吃那,却什么都不说。母亲显然很后悔,但她怎么可能向孩子道歉呢?我至今有个习惯,不爱吃鸡蛋和肉——那时,父亲是小干部,母亲是小学教师,连吃豆腐都要凭票供应。可母亲总说:“娃从小在外面,吃不上好的。”每到有肉吃时,便不停地把肉往我碗里夹,结果吃得我腻味,到现在看到肥肉就恶心。也因为经常要离家,每次母亲都要煮鸡蛋,让我路上吃。直到今天,母亲仍然舍不得吃鸡蛋,以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母亲一生的多半时间从事教育,最看重的就是子女的教育。我小时候的淘气是出名的。五六岁时,就因为看隔壁两个老太太吵架,被三寸金莲踩肿了脚,疼了半个多月。上小学二年级时,班上转来个柔弱的女生。我上课时总揪坐在我前排的她的小辫子,还用脚踢她屁股。这女同学最终领着她的母亲,向学校告发了我。偏偏接待她们的就是我的母亲,其后果可想而知了。
为人师表,当然得从自家的娃娃教育开始。母亲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我身边,就想了个对付我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子的办法。她让我的同桌和我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去见她,先由我报告当天是否干了坏事,再由我的女同桌检举验证,看我是否说了实话。然后,母亲再根据情节是否严重,决定如何教育和惩罚我。我的女同桌十分尽职尽责,使得我的聪明才智无处躲藏。我被逼无奈,便今天送她几张画片,明天送她几张从母亲办公室偷来的办公纸。女同桌终于被拉下水,后来无论我干了什么坏事,我的女同桌都会很忠厚地向我母亲证实,我说的全是实话。
“文革”期间,划片入学,我被划到了远离市郊处入学。母亲四处托人,硬把送我进市里最好的学校。从家里到学校,往返有二十多里地。母亲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学校。我那时已十六七岁,个子不高,但很能吃,体重不轻。看着母亲艰难地踩自行车,不断地上坡下坡,我要求下来,可母亲坚持不让。母亲有时要上班,就央求过路的拖拉机、汽车,甚至牛车,带我进城。有一天晚上,参加学农,回家很晚。母亲怕我出意外,匆匆骑车进城接我。我那时刚学会骑自行车,到了东关时,天差不多全黑了。看到迎面过来一个慌慌张张的骑自行车的妇女,我赶忙给她让路,而她也赶紧给我让路,左躲右闪,一下子都撞倒了。我爬起来一看,原来对方就是我的母亲。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很远的农村下乡插队。母亲多次骑着自行车,往返五六十公里,到我下乡的村子里,找村里的干部,希望我能早些被招工。终于,我被招工了。我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兴高采烈地坐在大卡车上,想象着遥远的未来,充满了莫名的兴奋感。可母亲送走我后,却一路哭着回到家里,说:“娃从小就在外边,现在又走得这么远!”
我却越走离家越远了,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即使能回家小住,日子也越来越短。那时没有电话,没有网络,书信是唯一的联系。母亲的信多是重复说过的话,几乎总离不开不要舍不得吃,注意身体,加强锻炼,等等。
如今,母亲老了。年已八旬的母亲身材比过去缩小了几近三分之一。三年前,母亲摔了一跤,大腿骨折,打了钢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又患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不停地抖动。母亲得知我要回来,和年过八旬的父亲互相掺扶着,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发好了面团,蒸了一锅我爱吃的素馅包子,非要看着我吃了一个又一个。我离开时,母亲把那些包子包好,让我带回海口,因为我的儿子也爱吃奶奶做的包子。
“儿是娘身上的一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母亲从外婆那里传承下来的话。母亲说,她经常会在噩梦中惊醒,因为她“从来不给儿女操好心”。直到我有了儿子,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儿行千里母担忧”语出古人《鹊华秋色图》:“儿行千里母担忧,泪水洒九州。”可是,民间还有一个版本,叫:“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这也正如母亲说过的“人心都是往下长的。”人都是父母生养的,可人给予父母的爱,哪里比得上给予儿女的爱更多呢?在这个世界上,谁是最疼爱我们的那个人?只有母亲了。


